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7年第10期
栏目:中篇小说
工区坐落在盆地底部,一座二层小楼,围在一个小院内。从高处望下去,仿佛剩在碗底的一颗米粒。
高处是铁路桥,桥高十二米,又建在山顶,因此显得更高。站在桥上往下看,工区显得更小。灰顶白墙,连同方方正正的院墙都变成铅笔画出来的俯视图。倒是院墙边的那棵柏树,不知道为什么,越发显得高大起来。
那棵柏树,听说有八百岁了,是方圆几十里年岁最长的树。每逢春节、七月初七还有八月十五,就有老年村民步行或者骑自行车来到树下祭奠。祭奠完了,在树枝上拴上红色的祈福带。柏树长得高大,树枝也高,那祈福带挂得就高,微风吹拂,祈福带像飞扬的雪花,飘得厉害。
纪明羽站在树下,抬头望着,想不明白老年村民是如何爬到树上的。他回头,看到四壁环绕的梯田一圈一圈往天空盘旋,盘到蓝天与白云之间,停了下来。
停下来的地方就是山顶了,高大的铁路桥就架在山顶北端。此时,一辆白色动车正从桥上驶过,因为距离遥远,这个原本呼啸、快速的庞然大物,仿佛一滴牛奶,沿着玻璃板缓慢滑行。
梯田是村民开辟出来的,铺着厚厚的泥土,种着一米高的苹果树。每棵苹果树的下面搭着三块砖头垒成的小砖屋,听说是蜜蜂的巢。每年苹果开花时节,村民到集市买来人工孕育的蜜蜂,安放到小砖屋里,叫蜜蜂给苹果授粉。村里的年轻人都去了城里打工,开辟梯田、侍弄苹果树、买蜂授粉、打农药除虫、采摘成熟的苹果……诸般活计都是老年村民干。他们有这样的力气和精力,爬到柏树上系祈福带也就不成问题。
纪明羽夏天才分配到工区,遇到的第一个节日就是七月七。七月七,牛郎跟织女相会的日子。吃晚饭的时候,做饭的徐师傅端来一小铁盆海棠,说:“胶东过七夕节兴吃海棠。”说完,变戏法一般拿出一串长长的东西,递给纪明羽:“你是工区的新人,又是外地人,这个东西肯定没见过。所以,特意跟人要来送给你。”
纪明羽接过来,看到那一长串上拴着八个大拇指大小的面点,打头的面点是条鱼,两面烙得焦黄,第二个是只鸡,第三个是朵花,第四个是片叶子……面点与面点之间隔着一个海棠。最后一个面点下面缀着红、绿、黄三色布子。
纪明羽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东西,提在手里,细细打量。面点做得精巧,闻起来又十分香甜,想必非常好吃。
徐师傅说:“这叫巧果子,是用‘卡子’‘卡’的。‘卡子’就是木头做的模子,一个模子有鱼、花、鸟好几种图案。面揉好了,放进‘卡子’,按结实了,再‘卡’出来,就成了。”
徐师傅是莱阳人,在青岛、淄博、济南都上过班。虽然走了这么多地方,依然说一口地道的莱阳方言。刚到工区时,纪明羽听不懂徐师傅的话,常常茫然无措地看着他,徐师傅伸手敲一下他的脑袋,说:“得跟我学莱阳话了。”
2015年,青荣城际高铁建成通车,为了维护铁路上方的电网——专业术语叫接触网——的安全,建了这座工区,工区名叫接触网工区,一共十八名职工,除了纪明羽是新分配来的大学生外,其他人都是从别的地方调来的。
徐师傅本不负责做饭,但因为炒得一手好菜,大家一致推举他做饭。做饭是个辛苦活,不仅要外出采购、回来清洗、烹饪,还要跟着其他人到铁路线上检修接触网。检修回来,别人都休息了,徐师傅还得一个人点上火炒菜。
通常,工区的早餐是油饼、花卷、稀饭、咸菜,中午、晚上两个素菜、一个荤菜。遇到忙和累的时候,徐师傅就自作主张,将午饭与晚饭改成两个荤菜,一个素菜。
工区寓在盆地里,从地理位置讲,归属荣成,实际上离荣成市区很远,离村庄、镇子也挺远。离得近的是大海,沿着工区前面的水泥路,开车二十分钟就能到达海边。
纪明羽分到工区第二天,徐师傅借着买菜的机会带他来到海边。这片海因为没有开发,保持着天然的本色,蓝得令人头晕目眩。
纪明羽第一次看到这样蓝这样干净的海,只觉得震撼,抬头看天,天也蓝得不像话,云彩又厚又饱满,仿佛一伸手就能抓下来。
他说:“怎么会这么美?”
“美吗?”徐师傅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烟气缭绕开来,仿佛一团雾罩住他的眉眼。莱阳归属胶东半岛,胶东半岛最不缺的就是海,兴许,徐师傅从小看惯了大海,感觉不到稀奇。
纪明羽却不一样,他家在淄博周村,那里算是山东的内陆城市。淄博人通常坐火车到青岛看海,但是上班前的纪明羽从未到青岛看过海。他读的大学在成都,那里离海更远。第一次看见海,是到段机关报到那天。段机关在青岛,步行5分钟即可到达海边。那里的海是浅灰色的,一直连到天边。天边一艘白色的轮船缓缓移动,无数只海鸥飞来飞去。美是美,但不是想象中的美。
介绍完巧果子的做法,徐师傅说:“这是专门给小孩做的。到了七夕,莱阳的每户人家都做几串巧果子,拴在一根小棍上,让小孩提着到处跑。小孩互相比较谁的巧果子好看,谁的好吃。沉不住气的小孩,等不到天黑就将巧果子吃光了。沉住气的,晚上回家,将巧果子挂到炕头的墙上,被风吹干后,变得比石头还硬,搁一年都坏不了。”
“这个时候,最有意思的是小女孩,她们围在一起,将巧果子摆在中间,两人一组,拍着手唱歌。”徐师傅两只手扬起来,对着空气拍来拍去,学着小女孩的声音,细声细气地唱道,“一拍巴掌一月一,姐姐教我纳鞋底;二拍巴掌二月二,姐姐教我绣花鞋;三拍巴掌三月三,姐姐教我做针线;四拍巴掌四月四,姐姐教我织花布;五拍巴掌五月五,姐姐教我种五谷;六拍巴掌六月六,姐姐教我学俊秀;七拍巴掌七月七,姐姐教我撒谷米;八拍巴掌八月八,姐姐教我纺棉花;九拍巴掌九月九……”
纪明羽跟工区里的人都笑起来。有个刚做爸爸的职工边笑边说:“徐师傅别唱了,再唱我就想俺闺女了。”
因为离家太远,工区里的人在这儿一待就是十五天,回家休十五天,再回来上班。
七月七的晚上,通常会下雨,但是今晚却没有下。临睡前,纪明羽到柏树下转了转。柏树实在太高大了,看上去,树梢都插进月亮里去了。牛郎星、织女星依旧站银河的两边,牛郎担着两个孩子,眼巴巴地望着织女星。
纪明羽想到《笠翁对韵》中的句子:“牛女二星河左右,参商两曜斗西东。”都快半夜了,这牛郎跟织女什么时候才能相会?
纪明羽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听了一会儿,耳边只有微微的风声、隐隐约约的海涛声,没有男女相会的哭声,也没有喜鹊的聒噪声。柏树上筑了无数只鸟巢,里面住着数不清的喜鹊。此时此刻,它们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一般,没有一点声音。
第二日,纪明羽被喜鹊的叫声惊醒。
纪明羽的宿舍在二楼,公寓式的,有可以洗浴的卫生间。他推开宿舍窗户,看到柏树的下方盘旋着十几只喜鹊,小小的脑袋,黑、白、墨蓝相间的身子,雪白的肚腹,长长的尾巴。柏树上又被挂满了鲜红色的祈福带,喜鹊在祈福带间飞来飞去,双翅展开时,翅间一道白色,仿佛海浪冲到礁石上溅起来的白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