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初现,连绵起伏的山岗俨然一道天然屏障横亘在天际之间;霞光散开,日光升起,光芒爬过山岗,渐渐映射到山岗背后耸立着高大井架、成片厂房,以及弥漫开来的袅袅炊烟的马山矿区。马山矿领导一干人从公务面包车里下来,陆续走进矿部机关大楼。不久,大楼响起电铃声,这是正式上班的铃声。
阳光透过树叶斜斜地斑斓地照射进办公室里。杨浦把公文包放到办公桌边,先给自己沏好一杯茶水,接着到里面的房间换上工装和劳保皮鞋,然后坐到办公桌旁,一边呷着茶水,一边浏览摆放在案头上的昨日生产报表和当日的生产调度安排。一天的工作就这样开始了。
电话响了,是矿区内部电话,他按下免提,是董事长裘胜荣的声音:“小杨,上我这来一下。”董事长办公室在三楼最里面一间。杨浦一边上楼,一边整了整工装,并且下意识地捋了捋头发。他知道,这些年里,凡裘胜荣约谈,那一定是涉及杨浦的事要谈。
推开董事长办公室,杨浦亲切地叫声:“董事长好!”这是一间又大又宽敞的屋子,坐在硕大的办公桌后面的裘胜荣显得很瘦小,他正埋头看着什么。在办公桌背面墙橱里,除了书籍,还摆放着许多从各个矿山收集来的精美的金属矿石。裘胜荣有这个收藏爱好。屋子里烟雾缭绕。杨浦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看见裘胜荣案头那只像汤钵一般大的烟灰缸里已经堆积了不少烟头。“同学聚会,有什么有趣的故事啊?”裘胜荣把瘦小的身躯靠进椅背里,脸上笑着问。杨浦知道这是句玩笑话,便说,“我在那儿待了不到半天时间,即便有故事也来不及发生啊。”“不是请了四天假吗?”裘胜荣摘下老花镜,把手指间的烟蒂按进烟灰缸里,合上文件夹。“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才打道回府的?”老家伙可真是火眼金睛啊!杨浦回来有三天了,裘胜荣也没找他谈,是不是一直在观察着自己?杨浦笑笑说,“那个聚会没什么意思,挺无聊的,所以就决定回来了。”
裘胜荣今年快六十了。外表看,尽管他坚持染发,有一头乌黑的头发使他尽量显得年轻些,但脸上黝黑而多皱的皮肤,特别是松垂的下颌还是显出老态。他中等身材,瘦弱单薄,但让人难以想象的是,就是这么一个人,当年在井下当掘进班长时,一年干完了别人十年的活儿,年年先进,后来当上了全国劳模,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他中专学历,从工人到技术员、科长、副矿长、副总经理、总经理,直到担任董事长、党委书记、总经理三职一肩挑,二十年时间里他可谓一帆风顺。早几年便一直有传闻他要退休了,或退居二线了,但也总是传闻而已。后来又听说,老裘要退,就是整个班子集体退,因为现在的班子都是他一手搭建起来的,年龄都与他不相上下。可这也总是传闻而已。也许正因为这种局面,跟杨浦一同提拔起来的其他几个总经理助理索性跳槽走人了,其中林义强就是第一个跳槽走人的,而今总经理助理当中,杨浦是“硕果仅存”,用矿里人的话说,杨浦是马山矿业“唯一接班人”。
杨浦知道裘胜荣今天找自己来绝对不会是想了解他同学聚会的事。“小杨啊,”他给杨浦扔过一支烟来,自己点着一支,然后把打火机递给杨浦,“最近又有几个技术员跳槽走了,都是骨干,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连声招呼也不打,说走就走!这些年里,我们是怎么培养干部,培养年轻人的?这样对待企业,这个企业还能搞下去,还能有发展吗?如果年轻人都一味地只是为了钱,为了待遇,一点不讲艰苦奋斗,不讲创业,不讲理想,不讲奉献,今后的国有企业还指望谁呢?”裘胜荣在说到那几个“不讲”时,左手攥着拳头,在桌上一“不”一敲,杨浦被敲得一言不敢发,闷闷地抽着烟。这个几千人的老矿山,年年都是保本不亏的经营局面,干部员工都有不满情绪;老人走不了,新人上不来;要改革转机制,要一切适应市场,要让年轻人挑大梁,担重任……云云,可谓年年讲,但年年还是老样子。
裘胜荣老谋深算的眼光在杨浦脸上扫了几遍;杨浦的沉默和对他目光的回避,在他看来就是一种消极的抵触。他要把话说透了。“那个林义强你还记得吗?我认为就是他在马山矿开了一个坏头,起到了一个坏典型的作用。他那种人就是唯利是图的人,是不能堪以重用的人!”
林义强是当初马山矿业公司与杨浦一同提拔的三个总经理助理当中第一个跳槽走人的。他跟杨浦同年分配到马山矿业公司工作,学的都是采矿专业。在以后的交往中,他跟杨浦成了好哥们儿。他跳槽前,杨浦并不知情。他当时向矿里请假说是要回东北老家办丧事,说是家里有个老舅去世了,可是一去就是半年不归。直到有一天他开着崭新的奥迪A6来到矿上,要请杨浦一拨人“在一起坐坐”时,真相才公开出来。这小子已经在邻近不远的私营矿山当上了总经理,年薪三十万,日子过得很滋润了。裘胜荣曾委托杨浦把林义强约回来谈过一次,那次谈话林义强毫不客气,当面对裘胜荣提出他回来的条件:一是他林义强必须当总经理,二是必须配有专车,车的档次暂时可以不讲究,三是年薪不能少于二十万。裘胜荣本想对林义强先谈前途后谈事业最后谈个人价值实现,可是没有想到,谈话刚一开始,林义强就把他逼进死角,相当于被武功高手一下子点到了死穴;他半天说不出话来。林义强知道他开出的条件裘胜荣无法满足,因此他一点也不想耽误时间,起身走人,可是走之前他说的话,差点把裘胜荣气到医院里住院去了:“马山矿这样搞下去,是没有希望的,也是根本留不住人才的!”
裘胜荣突然话锋一转,对杨浦说:“我相信你,小杨,你不是那样的人!是我们马山矿可以信赖的人!马山矿交给你这样的年轻人,我们才能放心!矿业公司班子最近就要调整,你这回要真正进班子了,担任副总经理,分管生产和技术,组织上的考查都通过了,市委组织部和国资委最近就要下文。我已经向市里主管部门递交了退休报告,我这把年纪了,必须退下来!这些天,我也找了班子里其他同志谈了,要求他们跟我一块退下来,尽管个别人可能一时半会还有些想不通,但这是大势所趋,必须以矿业的发展和前途为重。小杨啊,你可就是全矿年轻人的风向标了,他们看着你,就是寄希望你将来带领他们把矿业公司做大做强,发展上去!你要做表率,做榜样啊!”
如此语重心长的肺腑之言,杨浦却一点也没有激动起来,即使马上就要担任副总经理了,似乎也没有什么异样感觉,似乎一切早就应该如此,或者说理所当然。从他脑中闪过的算计是:副总的待遇将意味着他的收入在目前基础上增加百分之四十,也就是接近二万元。这离小兰要买房的目标还有多远?离买车的目标还有多远?还有明明的钢琴、钢琴课,还有小兰要做美容,买高档商品……尽管只是一念闪过,杨浦还是很快就在内心责问起自己:怎么突然就只想到了收入待遇呢?怎么就只想到钱,而不是其他的东西?我真的是掉进了钱眼,还是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其他的念想?那一刻的杨浦不明白的是,是自己的心志“堕落”了,还是自己原本就是一个极其世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