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浦第二天中午回到家里。妻子小兰十分意外。“不是有四天的叙旧吗?”她问,语气透着揶揄。杨浦前天临走时才告诉她,要去参加老同学聚会,小兰就阴下脸来。“那种同学聚会有意思吗?”小兰不屑地说。“见了面,男同学就比谁官大,谁是大款了,谁房子多大,谁车子啥牌子的,女同学呢,就比谁老公厉害,多大出息……没意思透了!”小兰是去年刚刚参加过她的大学同学毕业纪念聚会,回来后就扬言以后大轿伺候也不参加了。当时杨浦不以为然,说,“你们中文系的本来就事儿多,喜欢指点江山什么的,不比咱们采矿专业的,实在,重情义,不玩虚的。”小兰说,“那你就等着瞧吧。”最让小兰意外和气愤的是,去年那次同学聚会后,今年就传来同学里面有两对夫妻就因为那次聚会而旧情复燃,闹得离了婚,算是拆散了又重新组合。现在,老公要参加这种聚会,她不免就多份心思。“杨浦,你可要小心点儿,昔日的纯情小妹,现在可能就是正宗狐狸精,你可不要给我带故事回来!”她一边给杨浦准备行李,一边对杨浦提出警告。杨浦说,“那可不一定!你可不要忘了,昔日的杨浦可是她们的偶像,用现在的话说,是我的粉丝,这回去了,我倒正想检验一下我的魅力还在不在!”小兰把行李包裹往他的面前一扔,说,“那你带个狐狸精回来看看,她前脚进屋,我后脚走人——我早就不想跟你过这种穷日子了!”
杨浦把行李包扔到旁边,径直走到客厅沙发上坐下,也不去洗漱一下,就在沙发上躺下。他不想跟小兰说话,一说话就只能证明他临走前小兰说的那些都是对的。小兰从冰箱里拿出食物,准备做午饭,看到老公这般垂头丧气回来的模样,便猜想这次同学聚会一定不出她事前所料。“杨浦,不是准备带一个狐狸精回来吗?怎么,没见着?另有隐情?——是当年的粉丝看不上你了吧?”小兰在翻检着塑料篮子里的蔬菜,顾自说,“现在有认识了吧,这种聚会真的没意思吧?”杨浦始终不答一句,他横躺在沙发上,用手臂搭着脑袋,像是睡着了。“杨浦,今天中午你去接明明!这会儿明明要放学了。”小兰在厨房里叫着,接着就响起一片油煎炸响的声音。杨浦听见了,好像在犹豫着去或不去。平日他都是在矿上吃午饭,难得他今天中午在家吃饭,况且小兰做饭,他去接孩子,天经地义。杨浦十分不情愿地从沙发上直起身,撑了个懒腰,疲惫不堪地拖着脚步,出了家门。
吃饭的时候,小兰不再问杨浦同学聚会的事情;她了解丈夫,杨浦厌烦了且不予回答的话题,就是禁区了,她若不知趣,一定要穷追不舍,那杨浦就会语言刻薄,甚至发怒。这些年里,她早已熟知丈夫那外表沉稳镇定的性格的另一面,倔犟,敏感,自尊心上不依不饶。不曾想女儿明明眨巴着天真的眼睛望着一声不吭吃饭的杨浦,问,“爸,你们班的女同学都去参加聚会了吗?”小兰跟杨浦不约而同地对了一眼。明明才上小学三年级,她也会关心爸爸跟女同学的聚会?显然,这是杨浦不在家时,小兰对明明说过的话题。小兰赶紧阻止道:“明明,吃饭!你爸坐了大半夜的车,累了!什么女同学不女同学的!”明明忽然咯咯笑起来:“爸,你们班的女同学都是丑八怪吗?”小兰的脸色红了。杨浦的脸色白了。碍着孩子的面,杨浦不便冲小兰发作,他对明明说:“谁说爸的女同学都是丑八怪了,她们可漂亮了,像天仙女和白雪公主一样漂亮!”杨浦瞥了一眼小兰,小兰赶紧扭过脸去。明明说:“爸,你们班的女同学比我妈还漂亮吗?”杨浦一时语塞,小兰装作没有听见,正搛菜顾自吃着。杨浦说,“那比不上你妈漂亮!你妈在大学生那会儿,就是校花呢……”明明看看小兰又说:“我妈现在呢?”杨浦也看了看小兰说:“你妈现在,是——女王啊!”小兰似乎终于耐不住性子了,她往明明的碗里搛了菜,下手重重的,拉下脸说,“快吃吧,吃完后就去午睡!”明明看到了妈妈目光里的警告,便不再言语,埋头吃饭。
小兰把明明弄到房间午睡后,回到桌边,看到杨浦阴沉着脸,一点也不想搭理她的样子,知道他心里还在生气,她拿起筷子敲了敲自己的碗边:“杨浦,你在孩子面前说什么校花不校花,女王不女王的,你什么意思?是说我现在丑了?还是说我现在霸道了?”杨浦把筷子往桌上一丢,碗里还剩下两三口饭,他不想吃了,没胃口了。小兰说:“我今天不想跟你斗嘴玩儿,我要跟你说正经事。你听着,新世纪的那套房屋到底买不买?反正,我已经托人预订了,一百三十平方米,首付要二十万。人家说了,年中不交钱,就保不住房号,也就保不住房了,你说怎么办吧?”一听买房,杨浦头就大了。这事杨浦过去一直反对,原因很简单,家里没钱。结婚那年买下的现在住着的这套六十平方米两室一厅的房子还是贷款买的,去年刚刚还完贷款。家里存折上也只有三万元,是给明明买架钢琴和相关教育作准备的。杨浦根本就没有心思再去贷款买新房。新世纪的房屋在依山傍水的南湖区,确实风景如画,但杨浦觉得目前尚无那个经济实力去享受。小兰不止一次说过这个事,杨浦一直没当真,不想小兰现在已经把房屋都预订了。“谁让你预订的?钱呢?那二十万从何而来?”杨浦瞪眼问。小兰反倒是胸有成竹的样子:“先借啊,你要是真的借不到,我们就先把这套房子抵押出去,向银行贷款,不行就按揭,反正,我是打定主意了。杨浦,我告诉你,那套房子真是棒极了!我看了四五次了,越看越喜欢!”杨浦知道,小兰真要是疯起来,那是谁也拦不住的主儿。“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反正你当家,愿意过什么样的日子,你定!”杨浦觉得累了,他要去卧室睡会儿。他从腰里掏出手机。自他离开同学聚会后就一直关机,他怕他的出走引起同学们的猜疑和追问。这会儿他开了机,若干条短信信号立即滴滴叫地纷至沓来。他看到一条刘大鸣发来的短信:“老班长,当着你的面,我不好开口说聘任报酬,只好用短信相告了,我的开价是年薪五十万,不知你意如何?”杨浦突然冷笑了一声,对小兰说:“老婆,不是需要钱吗?你信不信,现在有人愿意给我开价年薪五十万!”小兰在收拾桌上碗筷,她以为这是杨浦故意在戏弄她:“做你的大头梦吧!”她觉得自己有一肚子委屈……
日子过到这个份儿上,是杨浦和小兰都不曾想到的。
杨浦和小兰的相识,是缘于大学期间高校之间举办的一次联谊活动,郎才女貌,一见钟情。毕业后,杨浦留在了他实习的马山矿业公司,之所以这样选择,是因为小兰就是马山矿所在的D市人,而且D市人事部门已确定,小兰毕业后将在D市教育局工作。应该说,是爱情和婚姻促成了他们在D市的工作和生活,否则,以当时杨浦在校的优异成绩和知名度,他未必会屈尊于名不见经传的马山矿业公司。杨浦从一般技术员做起,到科长、副总工、总经理助理,收入也一路攀升。小兰从机关一般文秘做起,到而今的办公室机要科长,拿的是公务员薪水。那个时候的杨浦和小兰,嘻嘻哈哈,也打情骂俏,日子过得幸福开心,他们并不十分操心未来的生活。直到明明出世后,日子似乎才过得有些紧巴起来。为房子和高档一点的消费的话题多了,为孩子的培养、家教的支出争执多了,也为油盐柴米的争吵多了,而所有的吵吵闹闹和磕磕碰碰,似乎不外乎都是经济拮据所致。杨浦到了总经理助理位置,年收入也只在三四万之间,在当地,国有矿山企业的这个收入水平算高了。小兰的薪水是死工资,年收入也就二万元左右。这样的家底,在短时间内要实现住大房,上下班有私家车,让孩子接受贵族式教育,包括高档消费,显然为时尚早。然而,小兰却不这么认为——
“人就活这一辈子,凭什么让我们节衣缩食,别人尽情享受,这公平吗?这也省下那也省下,这样活着还有什么劲儿!攒钱干什么?就只为买间大房子,住得舒服点儿,环境好点儿,可还天天掰着指头盼着!可人家早都住别墅了,住二三百平方米都还嫌小呢!周末,我连商场都怕去了,怕看到那些高档衣柜,怕自己闯了进去又买不起,那才叫丢人!你不是不知道,明明一直要读钢琴班,可我们读得起吗?就是钢琴买回来了,家教请得起吗?同事小张就因为有个会做生意的老公,每周都去做面膜,做美容,还定时做健身运动,她一见到我,就嚷着让我也去,说我的皮肤要是保养了,一定会如何如何,我有那个条件去吗?”
小兰说得委屈伤心,说得肝肠寸断,说得泪流满面,说得坐在一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的杨浦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恨不得拿把枪来朝自己脑门扣上一枪。
昔日的小兰绝对不是这个样子的,或者说,昔日的小兰若是这个样子的,那么打死杨浦也不会娶她的。昔日的小兰苗条、清秀、漂亮、矜持、风姿绰约,而且异乎寻常的成绩优秀,是当时H大学著名的“五朵金花”之一。杨浦当年若没有那诸多职务和荣誉,诸如学生会主席、学生党员、团中央优秀大学生干部等光环罩在头顶上,小兰也未必能跟他一见钟情。那个时候的小兰,青春洋溢,目光高远,谈吐高雅,透着超凡脱俗的迷人气质;在当时的杨浦看来,能够与小兰结合,是他人生最为成功的幸事。
然而,岁月尚未沧桑,金枝玉叶便似落花流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