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这个念头,凤玉回家了。回到家门口,刚好碰见三明的妈妈福女埋着头趴在自家门口,不知是死是活,凤玉就推了推福女的头,说:“你家三明没丝了。”福女睁开眼,立即听明白了,问:“在哪儿?”凤玉说:“一出巷道,朝左。”福女朝西边巷道口眯眼看了看,显然有些畏途,犹豫了一下,重新合上了眼皮。凤玉越过福女,回家了。看见凤玉一个人回来了,妈妈瓦琴问:“映冰呢?”凤玉没吱声,只把那半截白根递给妈妈。瓦琴忙把白根接住,喂进嘴里,也用门牙一点一点地咬。“映冰没丝了。”凤玉在妈妈耳边说。瓦琴的眼睛盯着凤玉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就又闭上了。“三明也没丝了。”过了片刻,凤玉又说。瓦琴睁开眼,朝对门看了看,目光里闪出少许庆幸。
瓦琴朝院外爬去了。
“妈,你去哪?”
“去陈万水家。”
凤玉一听就明白,弟弟杨映冰的名字要上那份鬼名单了。陈万水那儿有一份名单,谁家有人丝断了,要在第一时间去向他报告,他要用小楷毛笔把死者姓名、死亡年龄、死亡日期和死亡原因记下来。有人说将来有可能向国家要补贴的。从去年春天到今年春天,那份名单越拉越长,据说已经突破了二百人大关。
“我去吧。”凤玉说。
瓦琴只是爬,不吱声。
“你缓着,我去。”凤玉坚持。
“我死了你去!”瓦琴说。
瓦琴看见福女躺在院门一侧,挨着墙,仰着脸,纹丝不动,爬过去朝她脸上瞅了一眼,福女突然睁眼说:“别急,我还在呢!”
瓦琴脸一红,说:“在就好。”
陈万水家院内歪歪斜斜爬着好几个人,堂屋门敞开着,能看见陈万水披着一件黑布褂子,端坐在桌子右侧,手提毛笔,写字的样子很认真。有人饿得发不出声了,陈万水的儿子丙丁就出出进进,替爸爸听话、传话。死者姓名、年龄、死因、死亡时间,样样不缺。有时,丙丁不得不跪在地上,屁股撅得高高的,方能听清对方在说什么。趁机勾下头休息的瓦琴竟然睡着了,忽然又惊醒了,听见丙丁在大声问:“喂,你老婆叫啥名字?”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男人小声说:“张……张……”终究未能把老婆的名字说全,头就定住不动了。有重重的脚步声传过来,瓦琴看见陈万水的双脚正有力地走下台阶,弯下腰试那个人的鼻息,那人为了说出老婆的名字,真的把自己的丝挣断了。陈万水躬身把他拉到院子一旁,然后蹲下来咳嗽了好一会儿,才又回到堂屋,坐到老地方。
陈万水喊:“下一个。”
丙丁立即重复:“下一个。”
瓦琴答:“我儿子……杨映冰。”
丙丁问:“年龄?”
瓦琴说:“比你小一岁。”
丙丁再问:“年龄?”
瓦琴答:“九岁。”
丙丁问:“死因?”
瓦琴说:“饿死的。”
丙丁问:“时间?”
瓦琴答:“今天早上。”
陈万水的声音从丙丁身后传出来:“下一个!”
丙丁重复:“下一个!”
瓦琴问:“陈书记,我儿子是多少名?”
陈万水说:“这个保密!”
瓦琴问:“为啥保密?”
陈万水反问:“为啥不保?”
瓦琴求助地看看丙丁,丙丁却冷冷地别过脸去。瓦琴只好爬出来了。回到家,瓦琴迷糊了好一会儿,醒来后还是不甘心,还是像往常那样,喜欢关心一切没鼻子没眼的事情,就让凤玉去找丙丁,打听弟弟映冰在名单上到底是第多少名。丙丁和凤玉是同班同学,这个任务凤玉好完成。凤玉自己也没反对,在院门口下了好一会儿决心,就默默爬出了。好不容易爬到丙丁家,凤玉看见丙丁站在院门外的一棵榆树下,踮着脚尖,不知在干什么。榆树的树皮早被人剥下来吃掉了,树干白白的,看上去可怜巴巴的。丙丁也一样,丙丁的背影和榆树一样孤单可怜,就好像大家都在爬,他还能直立行走,反倒是一个缺陷了。凤玉轻轻咳嗽一声,丙丁转过身,眼睛一亮,立即向她走来。
“我知道,映冰没丝了。”
“还有三明。”
“三明?三明还没登记。”
“映冰是多少名?”
“我爸说,这个保密。”
“为啥保密?”
“我也不知道。”
“你去偷偷帮我看一下。”
丙丁就转身回家了。
没多久丙丁又出来了,出了门,就像没看见凤玉,从凤玉身边经过后又自顾自向远处走,走了五六步才停下来,回身向凤玉招手。
凤玉一点一点爬过去。
“第二百二十名。”丙丁小声说。
凤玉仰头看着丙丁,皱皱眉毛。
丙丁转过身,继续向前走。
凤玉没有跟过去。
“过来呀。”丙丁回头说。
“我爬不动。”凤玉说。
“来嘛,有好东西!”丙丁从裤兜里掏出一样东西,掬在手上,沿着长腿垂向地面。凤玉看清楚了,是一颗焦黄焦黄的烤洋芋。
凤玉心里一喜,就向前爬去。丙丁突然有些神秘兮兮,一边向前走一边往后看,生怕凤玉不跟来的样子。凤玉已经明白,丙丁要把她领到他家旧院里去。旧院不大,方方正正,只有围墙,没有房子。沿墙总是斜立着一些干树枝、高粱秆、麦柴、青草什么的。放学之后,丙丁特别喜欢把大家带进去,在里面打牌、捉迷藏、娶媳妇、嫁女子。丙丁娶过好几回凤玉,每一回都不守规矩,要亲凤玉。有两回凤玉没躲开,让他亲着了,凤玉总觉得“像叫狼啃了一口”。其实那时候她根本没见过狼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