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丁站在旧院门口,四下里望望,没看见一个人,就弯下腰把凤玉扶起来,双双走进院门,再腾出一只手把破旧的院门推严,还顶住。“给。”丙丁立即掏出洋芋,立功心切的味道。凤玉拿在手上马上吃了起来。“坐下慢慢吃。”丙丁把凤玉扶到院子里面,坐在一堆麦柴上。凤玉吃得太急了,噎住了。丙丁就轻轻拍她的后背。刚不噎了,接着又吃。吃了一半之后,凤玉说:“剩下的给我妈。”丙丁说:“好。”接下来两人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气氛相当尴尬。凤玉突然闭上眼睛,噘着嘴说:“你亲。”丙丁就亲,没以前那么心急,生怕亲坏凤玉似的,一下,又一下,然后才贪贪地亲下去了。
没过多久,丙丁就不亲了。
“名单上有五个咱班同学!”丙丁说。
“还有谁?”凤玉问。
“陈月季陈解放杨向东杨金对冯三大。”丙丁像背书一样说。
“不得了,半个班!”凤玉说。
“还有陈老师。”丙丁说。
凤玉想哭了,却没眼泪。
过了一会儿,凤玉说:“接下来就是我。”
“你不会!”丙丁语气坚定,似乎这事是由他决定的。
“肯定!”凤玉的声音浮起来,比人高了好几倍。
“不会!”丙丁的声音有形而沉静。
“我不怕!”凤玉说。
“别胡说!”
“我真不怕。”
丙丁再一次亲住了凤玉深渊一样可怕的嘴,丙丁不知不觉使了几分蛮力,凤玉还想说什么话,可是她无论如何都张不开嘴了……
一颗洋芋,让母女俩又多活了一天一夜。这天晚上,天上的星星稠得吓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凤玉想,听说每个人都曾经是天上的一颗星,难道人死了又回到天上了?最近天上的星星每天都是那么稠,难道到处都在比赛一样死人?地面上狼也越来越多,多得像蚂蚁、像苍蝇。以前只知道山里有狼,从来没见过狼,最近狼大摇大摆在巷道里走路,像村子的主人,每天都有一两个人被狼咬死了。狼竟然看不上吃死人,坎坎畔畔尽是死人,偏不吃,只撵着吃活的。今晚,凤玉下决心要问妈妈一些问题,首先要问的问题是:星星为什么那么稠?狼为什么那么耀武扬威?不能不问的问题是:人能不能吃老鼠?能不能吃长虫?能不能吃青蛙?最最想问的问题是:人能不能……吃人?
凤玉想,非问不可了,再不问就只能去问阎王爷了。快要睡着时妈妈才进了屋。凤玉担心自己还没把问题问完丝就断了,于是挑了一个简单的问题先问:“妈妈,老鼠能吃吗?”妈妈说:“自古以来有讲究,宁可饿死,不吃脏东西!”凤玉问:“为啥树皮和鞋底子能吃?”妈妈说:“树皮和鞋底子不是脏东西。”凤玉问:“鞋底子还不脏吗?”妈妈说:“脏和脏不一样。”凤玉差不多听懂了,就静下来暗下决心,宁可饿断丝也不吃脏东西。母女二人都不出声了,说话费体力,不值得。到了后半夜,凤玉醒来,伸手摸妈妈,摸到妈妈的奶头,软耷耷的,赶紧再摸妈妈的嘴,有温气,这才放心了,接着便推醒她,说:“咱们快把草房里那窝老鼠吃了吧,我不想上陈万水的名单。”凤玉想不到妈妈二话不说,就默默下了炕,出去了。凤玉奓着耳朵听,妈妈出门后向草房那边爬去了!草房里有个竹篮子,竹篮子里有一只大老鼠和一堆小老鼠,整天嘁嘁喳喳的,仿佛也在说“饿饿饿饿”。草房门响了,凤玉赶紧用被子把头蒙起来。凤玉在幻想,一堆嫩身子如何被妈妈用旧衣服突然蒙住?凤玉心里有些起腻,但没法子,她真的不想上那个鬼名单!
妈妈的脚步声响过来了。天哪,妈妈神了,居然在走!妈妈抱着一筐老鼠走向厨房。可是,凤玉还没顾上担心,扑腾一声,妈妈已经摔倒了。立即,嘁嘁喳喳,满院子都是针一样的尖叫声。紧接着又听不见了。一群老鼠突然发出的尖叫,和尖叫声的突然消失,一样可怕,让凤玉从头到腿麻酥酥的,久久放松不下来。老鼠跑光了,完了,该上鬼名单了,上吧上吧,凤玉泄气了。杨……凤……玉……凤玉用陈万水的口气在心里默念着自己的名字。陈万水的口气,加上姓,念慢一点,就大不一样,像个大人物。不是大人物,就只能是睡在名单上的人了。凤玉没等住妈妈回来,自己又睡着了。睡着前,凤玉想,好多人的丝在梦里断掉了,说明瞌睡虫叛变到阎王爷那边了。又想,这样也不错,在睡梦中死了等于没死。不知过了多久,凤玉醒了,像是被刀子割醒的。刀子把脑细胞和瞌睡虫剥开了。好锋利的刀子。醒来才知道不是刀子是肉味,熏肉的味道。
“我的娃。”
“啥味道?”
“肉肉!”
借着月光,凤玉真的看见了肉肉,不折不扣,大半碟子,绝对是熏肉的味道。凤玉赶紧伸手抓了一块,喂进嘴里。没错,是熏的,外焦里嫩。只能熏,不能煮,没办法煮,家里早就没任何铁家伙了,都拿去大炼钢铁了。
“妈,你也吃。”
“你吃,妈不吃。”
“吃嘛。”
“我不。”
“吃嘛。”
“不——”
凤玉拿了一块肉,举起来硬往妈妈嘴里塞。妈妈像在反抗又像在迎合,然后,腮帮子一动不动地鼓在那儿,痛苦极了的样子。
凤玉笑着盯住妈妈的嘴。
妈妈的嘴像冰坨坨一样渐渐化开了。
“好吃吧?”凤玉问。
妈妈不说话,只吃,吃完又拿了一块。
“千万别说出去。”
“我知道,我又不是傻瓜。”
“娃娃的嘴没把门的。”
“我的有。”
母女俩刚把碟子吃干净,有人突然敲门。
“谁?”
“我!”
“你有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