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从那段时间开始,同村比王春麦早一年中学毕业的马石头,总是有事没事地住她家跑。刚开始的时候,她还有点烦他。因为她讨厌他们沙洼洼村几乎所有的男人和女人。大约过了一个月以后,有几天如果马石头不到她们家里来折磨,王春麦自己心里却显得有些惶然了,总要一天十几、几十次地走出街门,朝马石头家所在的前梁方向瞅一瞅,期望能偶然地在那个村街通往前梁的小路上看见他的影子。那段日子,她和他虽然总共也没有说上十句话,但她依然固执地认为,她心里正悄悄起着一些小变化的原因,的确是因为马石头。
比对着家住后梁上的刘玉芬这个童年少年的伙伴,在没有人的时候,王春麦便十分自然地想到了嫁人。像她这个岁数的乡里丫头。要不了几年就要找婆家生孩子了。在广大的西北农村,在他们沙洼洼这样的地方,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那些日子,马石头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的,她心里就只能以他作为选择的标准了。再怎么说。马石头这个人她自己是熟悉的,又和自己一样中学毕业了。年龄上也差不多。最起码不像刘玉芬,没上过几天学不说,去年底,她爹为了还赌债,硬逼她嫁给了大她十多岁的二楞子货三元子,窝在后梁一圈破院落里熬日月。一句话不对了,又是打又是骂的。
上中学的时候,班里也有许多男同学,很不错的当然也有。但毕业这不多会工夫,王春麦脑海里对他们本来就粗枝大叶的印象,已经变得相当模糊了。本来有几个男生,王春麦对他们还是很有好感的,比如那个瘦小的达平娃,他虽然学习不咋样,可总是愿意把自己的学习用品借给她用。圆规啦、尺子啦啥的,有时候借了竟然好长时间都忘了要回去。再比如高个子王刚吧,总喜欢把自己的复习书借给她,他自己不咋爱学习,但他却认为王春麦看这种书比谁都要有必要。一年不到,王春麦却连他们的面容都一时记不起来了。她闭上眼睛想,可眼睛一闭上,满脑子都飘着马石头那张一说话就红的憨乎乎的圆脸。由此王春麦断定,达平娃和王刚他们的身影是被马石头的这张憨脸从她脑子里挤出去了。她又努力了几次,还是想不起来,她就更加相信了自己的判断。
想不起来,她也就不想啦,好在现在已经没有了那么多作业,没有了那么多考试,那么多的复习题对她已经没有用处了。她王春麦已经永远地离开学校了,她原以为这样她的心里就会空阔一些,她甚至都在担心如果心里空下来,她应该怎么办才好?可事实上她的心还没有来得及空下来就被另外一些东西填满了,并且比以前那些书本上的东西填得更紧更密。
在王春麦的眼里,沙洼洼的太阳总是乏塌塌地升起来,在高远的天空绕上一圈,然后又百无聊赖地一头栽下西边的沙梁深处。甚至那些光芒也是没有热力的,虽然射在人身上针扎一样疼,但却显不出她想象中应该具有的那般威力。有时候,她站在远处凝视散落在沙梁沟凹里的沙洼洼时,她竟然想着能从太阳上突兀地滚下一只燃烧的大火球。将这个令她憎恨的偏远的村庄烧成一片灰烬:然后再来一场透雨,把这里冲个干干净净,让传说中沙洼洼一望无际的绿草重新在这片土地上生长起来。
有那么一段时间。王春麦感觉马石头变得像一团气流一样,充满了她全身的每一个角落。这种感觉弄得她心尖尖上出汗,手指头奇怪地发痒。她时常会情不自禁地在心里自己对自己说一些连她都感到十分吃惊的蠢话。虽然没有声音,但她却能听见她是在一遍遍认真地诉说。说着说着,连她自己都会在不经意间被那些蠢话弄得忍俊不禁,抿嘴傻笑。
在她被自己的疯话惹得笑逐颜开的时候,她又会在心里猛然啪啪抽自己两个大嘴巴,然后忍着脸上火烧火燎的感觉问自己:马石头到底算个什么东西,难道他真是一颗石头砸在我的身上了吗?我这辈子如果嫁人。难道说非得嫁给他不行吗?如果他不是一个沙洼洼的小伙子该多好!
这样的自问,答案总是扑朔迷离。她越是这样问,自己心里反而更加糊涂起来,整天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仿佛有想不完的心事。
那天后晌,她第一次拉着自家的两头羊去后梁下的泉边饮水,回来的时候,马石头远远就迎上来了。她想对他说些什么,但她又努力地克制着自己,让自己的眼睛平视着那条石子路的正前方。村口的那棵老白杨树都被她的眼睛放大了,她远远就能看清它伸向空中的虬枝,甚至每张叶片上的脉络,她都能够看得一清二楚。她昂着头,像一头走在草原上的高傲的长颈鹿那样从马石头身边掠过。她表面镇定,心里却慌乱不堪,一种奇怪的声音在胸腔里嗡嗡作响。
从远处一眼看见马石头的时候,她已经怦然心动了。但在就要走近他的时候,她却忽然决定不再正眼看他。然而令她没有想到的是,马石头却抢上前几步,横在眼前挡住了她的去路。她的神情立马就恍惚了,只感觉到强烈的心跳,整个人却不知所措。她听到了马石头迎面而来的同样慌乱如牛的呼吸声,他张着嘴,语无伦次地嗯嗯了半天才说,你爹说了,谁要想娶你一…就拿一万元彩礼……我会弄够一万块的。
马石头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脚步只是稍稍有所停顿,却没有完全停住。她拉着她的羊绕过横在面前的马石头,加快步伐继续往前走。马石头肩上扛着一小捆柴禾伫在那里,见她并没有理他的意思,愣了几秒钟,又从后面撵了上来。
快进村的时候,王春麦故意放慢脚步,让马石头跟上来之后,她才对他说,我爹说了可不算,他是他,我是我,是我嫁人又不是他嫁人,我还要三金哩。说完她就快步走了,喝足了水的羊,走路叉着四条腿,步伐跟不上,她就使劲拽。结果羊脖子给拽得长兮兮的,它们几乎是被她拖着进了村的。到了回家转弯的那个路口,她回头看见马石头还傻傻地站在那里,像块真石头一样一动不动。
要知道,“三金”可是前几年城里姑娘出嫁时男方必备的新三大件。这些年,乡下只要长相不是很丑的姑娘,金项链,金戒指,金耳环这三样,也是一个都不能少的。否则就大有宁死不嫁的意思。
王春麦知道自己不是丑丫头,每一次对着镜子的时候,她都横挑鼻子竖挑眼地拿几张美人挂历和明星招贴画与自己做比较,越比她就越觉得自己的长相应该是在漂亮这个档次上的。有时候她甚至想,自己是不是《红楼梦》里那个纤弱似水的林黛玉?她这样一张小鼻子小嘴巴的标致的俊脸,嫁给马石头,永远窝在贫瘠苦焦风沙不断的沙洼洼,这该有多亏哇!如果再没有“三金”相伴,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呢?她想都不敢想。尽管她对“三金”的认识也是模糊的,甚至一无所知,但既然它已经成了现在乡下姑娘出嫁最时髦的三大件,自己又不是太丑的,自然不能少了其中一样。王春麦对马石头明示了“除了她爹王大平要一万元彩礼她自己还要三金”的意思之后,一连三天她都没好意思出门。她觉得心里羞得很,咋会亲口对马石头说出那样的话哩。但她心里还是有另外一个意思的——马石头也许会被她说的“三金”给吓趴下。一万块再加上“三金”,在沙洼洼,这是个什么样的数字?哼,吓趴下也好。你以为自己是啥香饽饽哩,谁稀罕谁呀。像她这样的,过不了多久,在村子里呆不了两年,提亲的人肯定连她们家的门槛都踏破了。说不定她还能挑一个比马石头强十倍百倍的嫁出去呢。
话又说回来了,她怎么能不要“三金”呢?他爹把那一万元攥到手里,她知道她肯定连一个子儿也得不到。在沙洼洼,现在出嫁丫头最气派的陪嫁也不过是一辆二百多块钱的女式自行车罢了。差不多的,两床被窝就了事,连自行车都没有。她不要“三金”,她的新生活怎么开始?她可不想太亏了自己。在沙洼洼她算是第一个正儿八经把初中念完的姑娘,而且在班里她的成绩一直都在前十名。想一想自己出生在沙洼洼这样的地方,她就觉得自己够倒霉的了。一辈子才结一回婚,如果连件值钱点的东西手里都没有,往后日子怎么过?这样想着,王春麦又觉得自己未免想的太多了,才多大的人呀,不就十七岁么,她突然就不愿意想这些与实际年龄不相符的事情了。然而在沙洼洼,十七岁就不能不想这些事情了。她觉得应当想一想自己的未来,认认真真地想一想。是不是自己的这个初中就白读啦?读来读去还是这样一个结果,那她白天黑夜地这么多年又是何苦来着?
又一个深秋的黄昏,王春麦一个人坐在南梁上小树林旁边的土坎上,看着西去的太阳从远处一个高坡上慢慢滑下去,又用剩余的光芒将半个天空染得通红。那一刻,从她那棱棱的鼻翼两侧,清晰地垂下两道泪痕。泪水在她抿紧的两个嘴角窝窝里汇聚成两片浅浅的荡着光影的水洼,又渗进了她嘴里。眼泪是咸的,是那种苦苦的咸,涩涩的咸。她实在是有些不甘,她不能因为她爹王大平不叫她再继续上学,她就必须像沙洼洼那些不满十八岁就当了妈妈的丫头们那样,亲手断送掉自己的一生。
当太阳完全沉落下去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身边的一切都相当地可笑,相当地滑稽。马石头对她说他会弄够一万块的,这话听起来有多可笑?他和他爹种上一年地。除去口粮啥的,他们家秋后统共才卖了大概也就五百块钱。一万元是多少?二十个五百哩,说得!按这些年还算不错的年景计算,也得用上整整二十年时间。到了那时候,他们都差不多老到土里面去了。
自那个黄昏以后,马石头一来她家,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必定是,我会挣够一万元的。当然,这样的海口他只在她一个人在场的时候对她夸。在她准备用几句话讽刺挖苦他一顿的时候,她爹王大平就会像一条老狗一样在廊檐下“吭”地爆咳出一声,然后跺跺脚上的土,走进屋来。每次进屋,他几乎都说着同样的一句话:喔,是马石头哇,来啦。
听到那一声干咳时,每次马石头就会露出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从板凳上站起来,惶惶地解释说,哦,我来借钳子的。或者说,我来借一下你们的架子车。一边说,一边赶紧往门外走,比狗撵着屁股跑得还快。
就凭这一点,王春麦就很有些瞧不上马石头。一句话,一个男人家,就算不能顶天立地,被另一个男人的一句半句话吓得跑,也太龌龊,太窝囊了。哪怕这个男人是他将来的老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