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莲花旅馆成了哈姆和青枝每晚约会的地方。
一个喇嘛每晚天黑之后就往旅馆里面跑,这在外人看来,无疑是一件伤风败俗的事情。为了避开众人的目光,青枝为哈姆买了一套休闲便服,一双旅游鞋,一顶棒球帽。这身行头只要一穿上,哈姆就是一个远足驴子的模样。放置这身行头的是一只外出旅游时用的深蓝色登山包。
从加噶多加寺到雪莲花旅馆,要绕过一小片低矮的山坡。山坡上有几棵已经开始在掉叶的瘦瘦的枯树,和一些在高原上才会生长的灌木丛。
哈姆每次从偏门离开,背包掖在宽大的僧袍下面,巧妙地避开僧人们的目光。走到拐弯处,才将那只蓝色背包挎到肩膀上去。
走上山坡,他会选一处长势最茂盛的灌木丛,在旁边坐下来,迅速脱下他的僧袍,换上那套行头,仿佛即将登上另一个人生的舞台。如同每一个登场前的演员,心里充满着未知的刺激和感动。衣服是青枝为他选的,据说能够防雨又防风,还有个名字叫“冲锋衣”,是哥伦比亚的牌子。哈姆念叨了好几遍才记住这个牌子的名称,还记住了它的原产地在遥远而陌生的美国。
美国,对哈姆来说,是历尽千山万水也难以到达的另一个世界。而他却穿着来自遥远世界的衣服,去会见一个仙女一样美丽广阔的女子。这对哈姆来说,是一件多么令人振奋雀跃的事情。
可是,每一次进入旅馆的房间,青枝会让他脱下那套哥伦比亚冲锋衣,换回那套旧红色僧袍。青枝说,冲锋衣只是用来在路上起掩护作用,它是一套来自尘世的衣裳,她不喜欢穿在他身上。脱下它,就脱下了一身世俗气。
青枝喜欢哈姆穿着僧袍的样子,也喜欢哈姆穿着僧袍把她搂在怀里轻声哼唱一首又一首她听不懂的情歌,听着听着,她会抑制不住地感动到落泪。哪怕他们的身体在痴缠的时候,青枝也不让哈姆把僧袍脱下来。就这么披挂在身上,如大地般涌动翻滚。僧袍上酥油的味道和女人身上的体香,以及荷尔蒙的气味,浓浓淡淡地交错、弥漫,旅馆的房间里充满古怪而刺激的味道。这些难以状描、无穷交错的气味一次又一次地带领他们畅欢飞扬,一次又一次地把他们送往妙不可言的天堂。
爱使得他们超凡入圣。性也一样。他们是血肉之躯,也是金刚不败之身。坠入爱河里的人,向来就喜欢做梦,喜欢在付出自己的同时,也渴望从对方身上获取更多更广阔的东西。他们是彼此的人间烟火,同时也为对方提升为神。爱是天堂,也是地狱。是拯救,也是毁灭。他们在爱欲交会的世界里难舍难分。享受人间的至美,同时也佛光普照。
哈姆抱着青枝说,我离不开你。
我们不分开。
我们要一起。
永远在一起。
死也要死一起。
多么美丽而充满毁灭的爱与沦陷。
青枝忽然问哈姆,也问自己,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而哈姆把他们的相遇,解释为是神的安排,是冥冥中一场缘份的到来。
对于这场缘分的出处,在青枝的内心里,却是自知的,是有源头的。青枝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就没有父亲。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她母亲在临终时却这么对她说,在这个世界上,她还有一个亲人,在中国的边境聂拉木县城的加噶多加寺。母亲说完这些就咽气了。
那一年青枝刚满二十岁。她根本没时间向母亲问清楚那个人是她的什么亲人?为什么会在寺院里?为什么从未见过他?太多的为什么,她再也无处追问。但直觉告诉她,这一定是个非同寻常的亲人。或许就是她从未谋面的父亲。当“父亲”二字在青枝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时候,她打了个激灵。在她的生命里,这是个令她爱恨交加、既熟悉又陌生的名词。几乎在所有的时刻里,她都在意念里想象与默念着这个名词。
从她二十岁走到三十岁,十年的光阴流逝,在这些没有母亲陪伴的日子里,青枝独自一人漂泊于杭州这座城市,历尽各种辛酸与苦痛。在某个突然出现的无助又黑暗的时刻里,“父亲”这个模糊的词汇,在她脑海中一再浮现,并在她心里翻江倒海般得以提示。
终于有一天,她决定只身踏上前往聂拉木的路途。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母亲的临终遗言,在经历了整整十年的光阴之后,又在某一个时刻突然就在她身上起到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化学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