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09年第05期
栏目:中篇小说
当时是五点半左右,或者说这是一九八三年夏天的一个临近黄昏的时刻,滇池北岸的海埂,像一块油画家的调色板,人群五颜六色涂满海滩,阳光像一个刚出炉的蓬蓬松松的大蛋糕,散发出迷人的新鲜色泽和清香,海水出奇的蓝,蓝得有些失真,蓝得我现在回想起来,也有恍若隔世之感。
所谓恍若隔世,是因为现在的滇池不再蓝了,水面漂着一层黄绿的油脂,稠浊而腥臭,浩浩荡荡的水葫芦,像是一个隆重的聚会。所以现在海埂海滩的夏天,失去了往日的抒情与浪漫,再没了游泳和看海的人群,以至于我来到海边,有一种缅怀的意味,缅怀过去人与海水相涌相融的快乐时光,心情阳光不起来,沉浸在一九八三年的那个黄昏。
那是我二十二岁的黄昏,二十二岁像块调色板上的翠绿,涂到哪里都是一块绽放的春天。当时一个艺术学院美术系的大学生,免不了有一种浪漫和憧憬的情怀,更何况,那是一个抒情的年代,我看到的不仅是浩淼的滇池,心中也有如潮的水涌来,使人总是产生激情澎湃的情怀。俗称滇池为海,其实寄托了一种当地人对大海的向往和想像,面对滇池,我那些年最容易想到的,是青年毛泽东同志站在橘子洲头,濒临湘江之风,意气风发,看万山红遍。还会想到,周恩来等到法国勤工俭学的同志们,在途中的大海上迎风而立,心事浩茫连广宇的情景。与他们不同的是,我并不具备解放全人类的胸怀,而只是立志要成为一个艺术家,所以,那个时候,画笔就是我描绘理想的最佳方式。
一九八三年夏天的那个黄昏,泳者和游人渐渐离去,和我一起来的同学已经返回,海滩上的人稀少下来,生动、喧哗的海滩变得异常平静,像一个人由青年突然间变成了老年,黄昏中的海埂一下子就沉寂了,蝉鸣和蛙声浮现出来。
我赶画着那幅写生。画面开始是中性色调,近景是海滩及人群,中景一侧是西山睡美人,远景是苍茫的滇池。我的画笔追赶着夕阳,快速地调整画面,总想把洒落在水面的阳光捕捉下来。没想到风一大起来,水浪在阳光下飞溅,一粒一颗,像阳光在水面飞溅,滇池的晚风历来是很大的,滇池就是风的家,好像能容聚所有的高原之风,黄昏时刻风就回家了,回家的风免不了欣喜若狂,把一潭好端端的池水弄得像怀春少女的心。
当时我全然不顾风的纠缠,抓紧最后的时间收拾画面,水中再没了游泳的人影,几条渔船也先后回到了岸边。
就在我收拾画具的时候,我发现昏黄的海面上,有一个小红点在波浪中起起伏伏,开始我以为是废弃的红色塑料袋,所以并未注意。画写生的时候,画者一般不注意局部和细节,至多是抓整体效果和大的色调。按理说那个小红点会越来越远,然后消失,但那小红点却像海上的一滴血一样引起了我的警觉,我慢慢感觉到那可能是一个人,并且是在风浪中挣扎,有了这个想法后,那个红点就越来越像是人了,时隐时现的手臂,像要抓住天空。我的心有点儿发紧了,那风浪中的小红点一定是人,而且是个很快会被风浪吞没的人,那只时起时落的手就是求救的信号,我看了一下周围都没人,那个求救的手势没第二人看到。
我没多想,脱了外衣就下了水。我是顺风游过去的,所以速度很快。在水中因视角低的缘故,那红色漂浮物在波浪中时隐时现,我很费力地寻找着目标,生怕不见了,就在我快接近小红点的时候,一堵风浪从我头顶,铺天盖地打过来,我呛了一口水,好像水面上所有不洁的东西全进了我的胃,眼睛一下子睁不开,感觉中天旋地转,全是红绿交织翻腾的意象,红色漂浮物一下子不见了,我四处搜寻,海天苍茫,那一分钟,好像世界上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
那个傍晚,当那个红色漂浮物再次出现时,已经在我面前了。
这是一个在风浪中挣扎的女人,她红色的游泳衣在海水中,仍然像滴鲜艳的血。她应该是被风浪推向海水深处的,情形比较危险,连我这个自称水上蛟龙的人,拖着她回到岸边时,也已经筋疲力尽了。奇怪的是,她好像很会游泳,与其说是我拖着她游回海岸,不如说是她推着我回到海岸,如果不是这样,后果不堪设想,仅凭我的体力不可能救她上岸,如果她不会游泳,并且在风浪中耗尽体力的情况下,死抓住我不放,我们两人都会葬身滇池,当然也就不可能有今天这篇小说了。
其实她的游泳技术非同一般,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自然这是后话。
当时,我们两人回到岸边后,我躺在海滩上很久站不起来,实在没有力气。开始她也躺着,然而只躺了一会儿,她竟像没事似的问了我一句,你没事吧。我说,没事。后来我才意识到,这话应该我问她才合情理。我本想看看她长什么样,但我什么也没看清,只感觉到她有一双大眼睛,当我看过去时,她已经退隐到海岸上的那片树林,留下一个步伐矫健又婀娜多姿的背影。更奇怪的是,树林后面出来个女子,拍了一下她肩膀,两人就开怀大笑,那是一种很开心的笑声。
就这样走了?想像中的那种感人的答谢场面没有出现。天地作证,那天应该是一个生死未卜、感天动地的救助,如果我死了呢?你想想,夕阳西下,天水苍茫,稍纵即逝的生命,刻不容缓的救助,不能不说是一种见义勇为,当然小道消息会演绎出一个英雄救美的故事,同样也应该是美丽动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