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起来,那个傍晚神秘而美丽。
虽然我心里不免蹊跷,也有些不快,那两个女子从林中消失后,好像这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一切都回到常态的平静,我收拾好画具准备返回。这时的海滩静谧而动人,最后一抹余晖涂抹在树梢上,其余景物渐渐灰暗下来,直到挂在西山顶上的最后一缕晚霞神奇地消失,山脚下的那些渔火就浮现了出来。
这个时候,才感到肚子出奇的饿,我决定先吃东西,再回学校。记得不远处的海埂镇有家米线店,而且口味地道,就骑着自行车过去了。
夜色中的米线店,开始是一点橘黄的亮光,近了才看清灯光里辉映着餐桌和锅灶之类的东西,那样的亮光对于饥饿的人来说,就像面包的颜色一样温暖。米线店很简陋,一九八三年的任何一种铺子都很简陋,白墙已经看不出白色,全被油烟熏黑,或者被尘灰涂抹成昏黄,间或有些指印,放肆而张扬,像画在墙上的图腾。几张老式的八仙桌和条凳,年代久了,桌面显得油腻而亮滑。用现在的话说,条件虽然差点,但小锅米线做得却很地道,在我看来,昆明的小锅米线比过桥米线强,会吃上瘾。
米线店里人不多,窗边背朝着我坐着两个女子,是很年轻很时髦的两个女子,她们边吃边笑,说着普通话,很开心的样子。在那个年代,普通话很稀罕,显示着人的身份和教养,在土得掉渣的昆明官渡区农民的方言里,普通话绝对的出淤泥而不染,光洁鲜亮,鹤立鸡群。
我边吃米线边注意她们的背影和谈话,可是她们说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出于好奇,我设法靠过去,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嘛,并且是“搞艺术的”,免不了一种浪漫情怀,但我没想出接近她们的高招,就在一旁寻机出击。当她们其中一个转身取纱巾时,我看到了一个美丽的侧影,办法有了,艺术学院的男生除了画画,其他没什么本事,唯有的本事就是追女孩子,胆大。
那是一块淡紫色的纱巾,纱巾在女子手中,像一朵明丽绽放的紫罗兰。她们似乎起身要走,我当然不会放过,堵住了她们,我说,小姐,我是艺术学院油画系的学生,你很美,我能给你画幅肖像写生吗?
那个年代,不管男女都统称同志,称小姐是尊称,也很高雅,我自然也没忘记亮一下胸前的校徽。她们对我有了信任感,对我报之一笑。就在我们相视的时候,她们其中一个惊住了——也就是刚才取纱巾的那位,原来是你?她的表情很惊讶。
我被她的美丽所打动,这是一张酷似著名演员张瑜的面孔,当时电影《庐山恋》正在全国热映,主演张瑜家喻户晓,是全国青年心中的偶像,她的大眼睛和张瑜的一样会说话,特别是嘴角的酒窝和张瑜的一模一样。最初的诧异过后,我才意识到她就是我从水中救起的女子。
和张瑜所不同的是,她的眉宇间有颗痣,我管它叫美人痣。我们说了一会儿话,准确说是寒暄,因为她们本身就要走的样子,被我救起的女孩对我说,真对不起,刚才我们本不想丢下你就走的,看到你没事,我们才走了。
她们开车来的,她问我是否一起回城,我当然求之不得,但我有自行车不便处理,就谢绝了。她最后给了我一个动人的笑容,这个永生难忘的笑容是专给我的,我激动得有些失态,有些不知所措。
她们走后,我才发现她的纱巾遗留在桌上,我急忙追赶出去,她们已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纱巾柔软而细腻,拿在手中,有一种温馨雅致的感觉,我想我一定要送还到她手中,但我突然醒悟过来,我没有她们的住址,当时一般人也没宅电和手机,看着茫茫夜色,我心中一阵茫然,那种感觉,好像失去了整个世界。从那以后,一种期待、一种疼痛一直伴随着我,真是命中注定,我不是宿命论者,但我相信人的一生被一个人安排着,这个人俯瞰芸芸众生,他可以看到整个世界,包括万事万物,包括每个人的言行举止及每个人的内心,这个人就是上帝。
不过我总相信她还会来的,她说过她喜欢游泳,喜欢湖泊,哪里可以游泳她就会在哪里出现,昆明只有滇池,她一定会来的,我们有缘!我主观地认为,她就是我要寻找的我的另一半。
那段时间,我经常逃课,每周都要来海埂两三次,不再是来画写生,而是像失魂落魄者一样在海滩上游荡,我只注意那些身材苗条、面容姣好的女性,有时使得对方像看贼一样地对我反目、白眼。
同样是一个风浪相拥的黄昏,同样是暮色苍茫乱云飞渡,同样是海滩上只留下我一个人,浪涛声拍打着海岸,海面上终于出现一个小红点,我喜出望外,纵身跳入水中,那一分钟,波浪不再是惊涛骇浪,而是如我心情一般欢畅而起伏。就在我快游近那个小红点时,那小红点早已变成了一对在水中抱成一团嬉戏的情侣,那个红衣女子也不是我要寻找的人,我再次失望了。
眼前除了夜色还是夜色,我不知不觉来到米线店。我拿出那块紫色的纱巾放到桌上,希望奇迹出现,希望靠窗的坐位上,出现她们的身影,然后我把那块纱巾送到她手中,但我期望的情景没有出现。
小吃店散发出暗淡的光,令人压抑,更奇怪的是米线已经没了以前的味道,那种会上瘾的味儿荡然无存,我再没了食欲,碗里的米线简直就是一碗蚯蚓,难以下咽。
那段时间,我经常去米线店,老板很感动,说我照顾了他的生意,他的女儿莲儿觉得我很奇怪,哪有三天两头来吃米线的。莲儿只十二三岁的样子,不算漂亮,但很可爱。按我的理解,小女孩再漂亮也不能说是漂亮,漂亮是和性连在一起的,小女孩和性无关,因此不能说漂亮,只能是可爱。可爱的莲儿在那天傍晚,看到我吃不下米线,以为是味道没调好,就很抱歉地说换一碗吧。她哪知道,我心中的苦涩,是山珍海味也换不了的。
老板并不知道,我要等那天吃米线的姑娘,但他知道我是画画的,并且还知道我一定是失恋了,他说他是过来人,哪有他不知道的。所以,我吃完米线后,他就给我泡上一杯热气腾腾的绿茶,开始的时候,他会绞尽脑汁,把他的口才发挥到极点来开导我,后来见我没反应,就由我去了,给我泡上茶就忙去了,到店子关门的时候,他会对我说,回家吧,明天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