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黄河》2007年第04期
栏目:岁月情怀
当太阳不再以光头的姿态汗漉漉地奔走在天空,田野的风变得英姿飒爽时,故乡的秋天就豪迈而至了。仿佛一个拨浪鼓声声的货郎,脚步悠扬地行走在乡间大道上。
那豪迈的身影,洋溢着谷物成熟的蓬勃色彩,给故乡带来了金色的收获,也带来了人欢马叫的繁忙。耕耘的锄头被悬挂起来,闲置的镰刀开始闪闪发亮。尽管20多年过去了,我站在城市的高楼上,回望故乡的秋天时,仍能感受到那忙碌的生动气息。就像站在一个阳光照耀的码头上,而故乡的秋天是一条嘹亮的大河。
在我茂盛的记忆里,故乡之秋到来的繁忙,每次都表现得十分固执,它像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感觉始终是从老屋开始的。其时的老屋一去拥挤的溽热,重新找回了久别的凉爽。老屋因此变得精神抖擞,展示出瘦骨嶙峋的活力。在那个秋天到来的晚上,母亲像在进行一个庄严的仪式,把一块巨大的磨石搬到油灯下,在磨石上系上一条鲜艳的红布,然后一把一把地撩着清水,磨起镰刀来。
母亲的身影被灯光张贴在老屋四壁,像后来我在城市里司空见惯了的巨幅广告一样。母亲的每一个动作都被渲染夸大了,手里拿着的仿佛不是走向锋利的镰刀。我无可阻挡地深受感染,心中迅速成长起来的敬畏,使我完全进入了一种仪式的状态,连呼吸都小心翼翼。我虔诚地守候在母亲旁边,目光在母亲的脸与镰刀之间奔忙。
母亲左手按着镰片,右手紧握着镰刀把子,在磨石上推来拉去,那么娴熟,那么富有节奏,那么坚强有力。在母亲的往复驱使下,生锈的镰刀逐渐显露出光芒,让灯光黯然失色,像动物张开锋利的牙齿,充满一种野性的渴望。而遍布老屋的嚓嚓声,正是这种渴望的诉说。母亲磨好镰刀以后,对我说:
“明天就开镰了,你也放秋假了,去收秋吧。”
黎明的钟声像奔腾的马蹄,踏碎铁色的寂静,把村庄从睡梦中惊醒。我和所有下地收割的人一样,衣服不整地聚集到了村口的老槐树下。黑暗中的老槐树依然故我,只有锈迹斑斑的铁钟,在钟锤勇猛的撞击之下,显示出沉默已久的激动。在我的记忆当中,除了村里发生重大事情,再就是春种秋收的时候,古老的铁钟很少有激动的时刻,一般都默默无闻地闲挂在老槐树上。
特别是冬天到来之际,呼啸的北风将老槐树的叶子洗劫一空,古老的铁钟栖身枝头,因为成年累月的风吹雨淋,已无法焕发光芒,看上去就像一个黑色的鸟巢。一根粗大的钟绳悬挂下来,系在老槐树的树身上。在我兴趣广泛的童年里,我曾无数次爬上屋顶,像遥望一个无家可归的老人一样遥望着铁钟,把风吹动它时偶而发出的响声想作它的叹息,把枝头飘零的残叶看作它的眼泪。在冬天游手好闲的日子里,它始终以一种孤独与伤感的姿态,面对无人问津的荒凉,直到春天从村口的大路上兴致勃勃地到来。
此刻队长正手握着钟绳,庄严地站在老槐树下的碾盘上,仿佛不是带领大家去秋收,而是去迎接一场战争。等社员们到得差不多了,队长就把手一扬:
“出发!”
秋天的黎明宽广而凛冽,一望无际的田野上,夜雾和庄稼成熟的气息一同弥漫。此起彼伏的秋虫声,向人展现出阳光下游荡的蜂群,一会儿成团涌来,一会儿又成团远去。在队长的带领下,我们行进在田间大道上,凌乱不堪的身影与脚步声,完全处于一种半睡不醒的状态,就像一支溃败的散兵游勇。
会计紧跟在队长身后。会计穿鞋从来都是踩倒后跟的,啪哒啪哒像穿着拖鞋一样。走得愈急,啪哒声愈响。队长被啪哒得烦了,就掉后头来说:“你能不能不啪哒?”
会计站住说:“能,可你要走得慢点。”
队长把眼一瞪:“呀嗬!”
会计问:“怎啦?”
队长就骂:“操你妈!”
队伍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声。而我却笑不起来,残存的睡意一直和我纠缠不清。因为今天要下地秋收,昨夜母亲很早就督促我睡觉,然而鸡啼三遍了我还无法入睡。即将参加的秋收,向我展示了一种辽阔的向往。尽管,我已不是头一次参加秋收劳动,也知道秋收所承受的疲惫,但是比起学校的枯燥无味来,依然有着我情绪昂然的新鲜。许多年过去以后,我现在重新体会那新鲜的时候,便明白了母亲磨镰刀时的神圣,它显然来自于秋天踏实的支撑,是对即将收获的一种祭祀。没有繁文缛节的隆重,只有一块系着红布条的磨石。所有的虔敬凝聚成了一种单调往复的动作,一句朴实的语言:
“明天庄稼就开镰了!”
像所有辛勤劳作的农民一样,母亲从春天播下种子的那一刻起,丰收的希望就伴随庄稼一同生长。庄稼昼夜的拔节,使母亲的信心与日俱增,及至丰收到来的时刻,便把镰刀磨得闪闪发亮。而在此以前的漫长日子里,母亲会为每一顿饭犯愁,空荡荡的老屋摆放着空荡荡的米缸,每一个米缸都盛满青黄不接的焦虑。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自己何时睡着的,但是那辽阔的梦境至今清晰,金黄的谷粒把屋中的一个个米缸盛满了,并且在院里堆积如山。我和母亲望着金黄的谷粒喜悦无比,直到母亲把我从梦中唤醒,一片黄叶带着黎明的气息,从敞开的窗口飘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