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一片高粱地后,东方的天空已飘扬出几缕朝霞,像急不可耐的红纱巾,在和刚刚到来的白昼调情。队长作了简单的安排以后,大家就沿着地头散开。队长挥舞着镰刀高呼道:
“开——镰——啦!”
我们也跟着高呼道:
“开——镰——啦!”
然后像饥饿的羊群扑入地中,茂密的高粱发出水一样的声音,哗哗把人淹没,只有从高粱收割倒的一边,才能看到一个个背影。躲藏的蚊子被镰刀溅起,成群结队地向人发起攻击,就像从裤裆钻出来的,有着一种望而生畏的可恶气,用手一拍就是一把血。在挥舞的镰刀下,高粱们前仆后继,一排排地被割倒,一排排又迎面而至。叶子把手臂割得一道道伤痕,露水一渍火辣辣地生疼。
天边的朝霞不再调情,一轮红日爬上远山,就像一个活泼的小儿。随着太阳的快速成长,炽烈的光芒开始释放出来。田野失去了凉爽,被蒸发得热气腾腾。队长叉住腰仰望一眼太阳,又回头看看割倒的高粱,便拿手掌擦着脸上的汗,吆喝:
“歇息了,歇息了!”
我们从高粱地里撤出来,衣服都湿透了,粘满高粱花子。脸上的黑水一道接着一道,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露水。一个个形容狼狈地,有的倒在割倒的高粱上,有的倒在田埂上,有的倒在远处的柳树下。队长取来脱在地头的破棉袄,拿脚踢倒一片高粱茬子,然后把棉袄一铺,心满意足地仰躺下。他大声说:
“歇半个钟头!”
怕我们不在意,就高举起三个指头,又说:
“歇半个钟头!”
我躺在队长的不远处,浑身像散了架似的,拿镰刀的胳膊一阵阵发困。镰刀就搁在旁边,它是父亲的遗物。尽管镰片已磨成月牙形,而锋利依然如故,收割起高粱来如驴吃苹果,咔嚓咔嚓地让我陶醉。我很想和队长一样睡上一觉,可是衣服的潮湿使我不得安宁,只好坐起来无所事事地硏望田野。收割过的地里,展现出信马由缰的空旷,割倒的高粱一溜溜平铺着,遍地的高粱茬子闪闪发亮。
队长的鼾声迅速而起,像疯长的葡萄;而我,成了那葡萄下的狐狸,眼羡得想过去扇他个耳刮子。那鼾声很快就勾引了一只蝴蝶,在队长的刀条脸上翩翩起舞,队长往出吐气的时候它就逃离,队长吸气的时候它就又返回来,一起一落,像在做一个美妙的游戏。
那蝴蝶让我看得入迷,我的疲乏被勾引而去,就像一个欢乐的孩子,在烂漫的草地上玩耍。我盼望队长不要醒来,可是到了差不多半个钟头的时候,队长就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收割啦,开始收割啦!”
见有人还在休息,就骂:
“你耳朵是不是日聋了?”
然后揩抹着嘴角的口水,意犹未尽地说,这一觉真香,要不说人死了就好,因为那能睡一辈子呀。会计正提着镰刀走过来,他把队长的话拾进耳朵里,嘻嘻一笑:
“那咱再歇上一会儿吧?”
连续两三天下来,我秋收的新鲜之感就一扫而光。我开始忍受来自腰部的酸痛,我的脸也因此倍受牵连,常常表现得呲牙咧嘴。每当我支撑着镰刀直起腰来,仰望着天空红日的时候,心中就涌起汗流满面的渴望:
“我想休息!”
那汗流满面的渴望,使我的嘴唇变得焦灼不堪,像两片被雨水抛弃的土地,张开一道道血口子。但是母亲患病在家,我作为家中唯一的劳力,必须应付漫长的秋收,否则会因为缺少劳力,分不到应得的口粮。然而劳力多的人家,只要有一个人下地参加秋收,其他的人就可以借口逃避。秋收的劳力总是七零八落,队长不得不把每天出工的人数卡死了。
这天早晨,社员们陆续来到老槐树下后,队长就开始清点人数,喊谁的名字,谁应一声“到”。当喊到母亲的名字时,我显然不知如何回答,一开始假装没听见,接着吞吞吐吐地应了一声“来啦”。对于我的滥竽充数,队长一听就有问题,他猴着身子过来说:
“你娘呢,还病?紧管病什么病,有完没完啦?”
面对队长刀子一样的目光,我内心的恐惧可想而知。当时,在我眼中队长是至高无上的,像庙里的罗汉。直到队长清点罢人数,带领大伙儿走向田野,我都没有摆脱心中的恐惧。我不知道刚才是如何回答队长的,只记得我的回答引起一片哄笑,那哄笑的愉快维持了很长的一段路。
到达地里,队长像往日一样把袖头一卷,说:
“都给我听好了,今天谁也别偷懒,中午老子管饭。”
并且特别强调:
“吃素糕!”
队长的话无疑充满诱惑,大家表现得干劲十足,咔嚓咔嚓的收割声,使成片的高粱壮烈地倒下。如织的高粱叶子席卷而来,我几乎是被裹挟着前进。满手的疼痛使我无法紧握镰刀,每挥动一下都显得力不从心。我很快就累得汗流浃背,紧挨着的吴寡妇便在我屁股上啪地抽一镰把,说:
“你着什么急呀,怕中午那叫驴不给你吃素糕?”
当中午的火车喷吐着白烟从天边经过后,队长便丢下镰刀吆喝大伙儿收工了。我们齐聚到地头的柳树下,东倒西歪地等待送饭的到来。疲惫与饥饿,让每个人无话可说,对即将送来的素糕望眼欲穿。队长见一个个死气沉沉的,就拔一棵青草喂到嘴里,给大家讲起故事来。他说有一年冬天,一个人下饭店要了半斤素糕,正蘸上羊肉汤吃的时候,从门口进来一个衣服破烂,但脸蛋很俊的女人。女人的脚上穿着一双毛窝,她站在门口谁也不看,就看他。
那人被看得心动了,就放下筷子问:
“你是不是饿了,想吃我的素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