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抱怨从炎热的天气开始,爱丽丝的呼吸恢复了平静。两个人坐在厨房的桌边,妹妹问道:“你好吗?”
我没必要回应“很好,你呢”,因为如果爱丽丝不在的时候真有什么事情发生——当然也很少发生什么事情——第二天我必须要把整个事件一五一十地主动告诉她。即便如此,她的脸上仍旧会露出质疑的神色:“你还没说出整个经过。”
我靠着灶台,眼睛望着咖啡壶,以防咖啡溢出来。我说道:“是的,我们不得不去的。毕竟他们是邻居。”爱丽丝撇嘴一笑:“过得就这么不愉快?一定是‘教授’一直在念叨。”母亲也笑了。我给她们倒上咖啡,也坐了下来。
我的妹妹解开硬纸盒上的绳子,揭开盖子。“我待了半个小时等它出炉。真是不能再新鲜了。虽然穆萨先生坚持要我买“塔尔”[11]代替它,但是我最后还是抵住了压力。我说他在塔尔里面加了三海瓦尔[12]的玫瑰水,所以我才不想用这种东西换我的美味的奶油面包呢。他真是太无耻了。”她用两个手指拈起一块奶油面包,咬了一口,合上了眼睛:“唔唔唔……”看来真的很美味。然后,她把盒子推到我和母亲的面前,嘴里塞得满满地嘟囔道:“唔唔唔!”是说要请我们一块儿吃。母亲拿起一块,我摇了摇头:“刚和孩子们吃了早饭。”
母亲说:“孩子们不在?噢!约好了去电影院。奥尔图什哪去了?噢!去送孩子了。会回来吗?不!一定去找沙罕迪玩去了。”说完这段自问自答后,她咬了一口奶油面包,嚼了嚼,咽了下去,然后说道:“我都说过一百遍了,他不该去找这个淫荡的‘女人’(沙罕迪总是把长长的白发扎在脑后)。卖打猎用品就是个借口(沙罕迪在科威特人市场旁边有个打猎用品商店)。哪个老板星期五商店还开门(沙罕迪的商店周五一定开门,其他时候一周只有一两天才拉开卷帘门)?他身材那么魁梧,胡子黑黑的,还穿得像个年轻人一样,真是一点儿也不害臊(沙罕迪总是穿带有宽大的英式领口的鲜艳衬衫)。”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母亲,她就继续道:“就说我吧。愿上帝宽恕,我也进行过政治活动,现在我还有个女婿也在搞这些。我们算是从水里解脱出来了,现在他又落到洪水中了。”我想起了父亲尽管也参加过几次伊朗苏联社团组织的“政治活动”,但也比不上奥尔图什坚持收听亚美尼亚无线电节目的热情。
爱丽丝抿了一口咖啡,整个脸立刻挤到了一起:“哎哟!真是蛇毒。”我把糖罐推向前,估摸着她已经忘记了医生结婚事件。母亲生气了。“阿楚!”每当母亲用爱丽丝的小名叫爱丽丝的时候——妹妹一听到有人叫她“阿楚”就抓狂——说明她生爱丽丝的气了,“你又要一头扎在糖罐子里了?”看来那件事情一定是过去了,母亲才会敢这么数落爱丽丝。
爱丽丝舀了两大勺白糖放到咖啡杯里,搅拌着。她又拿起一个奶油面包,没有理会母亲,又转向我,“你说说。这男人长什么样?他妈妈戴了什么新首饰?”母亲双唇紧闭,望着天花板,“啊,圣洁的玛丽亚。又开始了。”
我在考虑该如何描述艾米勒·西蒙尼扬。他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那仿佛从很远的地方望着人们的双眼,他的坐立行走,以及吃饭等其他的一切动作,都是那么温柔而舒缓。但是,这一切并不能打动我的妹妹。我说道:“他是个矮个子,穿得不错,而且……长得挺帅。”我刚说完就后悔了。第三块奶油蛋糕停在了硬纸盒和爱丽丝的嘴之间,“他多大?”
我把咖啡杯放回杯碟中,耸了耸肩:“我不知道,我猜大概四十吧。”母亲把奶油面包盒盖好,推到我这边,指了指冰箱。爱丽丝眼睛正望向窗户,并没有在意。母亲说:“‘大概’就是确定咯。”然后盯着爱丽丝,“你可别打他的主意。”爱丽丝仍旧对着窗户,双手插在头发里,“明天我约了理发师。”然后她转向我,“你觉得我剪个短头发怎样?”
母亲对着我摇了摇头,我们两人对于之后会发生的事情倒背如流——每当爱丽丝发现一个单身男性,她首先会去理发店换发型,然后在接下来的几天或者几周——根据事情的发展——会节食,接着用她自己的话,而不是用我们自己的眼睛告诉我们,她瘦了。我站起来把水果篮从冰箱里拿出来,想起了我答应父亲的话,不断地对自己说:“不要争辩。”
爱丽丝说:“你走神啦?我问你短头发对我……”我起身收拾咖啡杯,赶紧说道:“当然。为什么不?”
奥尔图什雪佛莱的刹车声传来,一会儿工夫,双胞胎们跑了进来。
“哈罗,外婆!”
“哈罗,姨妈!”
母亲抱起阿尔米娜,“你还说‘哈罗’?我们不是英国人。是不?说‘保来’。”
爱丽丝抱起阿尔西娜,“你又害孩子们了?现在在阿巴丹,你看谁不说‘哈罗’的?你自己不也是经常冒点儿英语吗。”
母亲瞪大眼睛,“我?从不!”
爱丽丝也瞪起眼睛,“你?一直!”她的头歪向右边,模仿着母亲,“你破坏了厨房的Fun。”接着头歪向左边,“爱丽丝去Hospital了。”之后又歪向右边,“Store没有Toast了,我买了Roll。”再向左边,“孩子们,当心别从Bicycle上摔下来。”她瞪着母亲,“阿尔明的Tennishoes旧了。不是Tennishoes,而是Tennisshoes。”
孩子们笑了,母亲气咻咻地看着爱丽丝。爱丽丝说道:“昨天,一个医生讲了一个好玩儿的笑话。”
阿尔米娜面对着爱丽丝坐着:“姨妈,你快说说,然后我们就……”
阿尔西娜坐在阿尔米娜的身边:“然后我们就给你说说我们看的电影。”
爱丽丝对母亲说:“那些奶油面包哪去了?你又塞到冰箱里了?”
阿尔米娜说:“姨妈说呀。”
阿尔西娜说:“说呀姨妈。”
我拉住正走向冰箱的阿尔明的手,摆了摆手:“别去拿奶油面包。”
爱丽丝说道:“有一个英国工程师去参观一个公司,我忘了在哪里了。工头负责为工人们翻译工程师的话。英国工程师说,‘Tell them to bend the pipes(叫他们把管子弯起来)’,工头就回过头对着工人说,‘瓦拉克先生!他要你把Pipe(管子)都绑起来。’”
我们大家都笑了,除了母亲。她眯着眼睛说:“真没意思。”
阿尔米娜说:“但是电影很有意思呢。”
阿尔西娜说:“但是塔吉电影院就像是个冰箱。”
“够冷的。”
“妈妈,艾米莉的事情怎么样啦?”
“搞定了吗?”
“打个电话吧。”
“不,去他们家。”
“不,姨妈。我们不吃巧克力,应该吃午饭了。”
“妈妈,拜托,去问问吧,拜托。”
我手抱着头:“饶了我吧,我这就去。”然后站了起来。
我从厨房走出来,阿尔米娜和阿尔西娜仍旧坐在姨妈和外婆的膝盖上,其中一个讲着电影里的故事。
在从家里去街道那一边的路上,我对自己说,希望我妹妹不要把她一贯的计划用在艾米勒·西蒙尼扬身上。比起每当此时我对自己说“也许这一个……”,现在的“这一个”毋庸置疑根本并且永远也不会打动爱丽丝!街道两边小溪里淤泥的气味冲到我的鼻子里。
就好像有人在等我似的,我的手还没从门铃上拿开,门就开了,西蒙尼扬太太没有回应我的问候就说道:“不,根本不可能。外面的饭菜对艾米莉不好。现在她也要休息了。”我从门缝里看到艾米莉泪流满面。
回来的时候,我心里苛求的声音责怪着我:“你不高兴了?孩子们要什么你不去配合,这才是你。”我自己答道:“领教了。”
阿尔明说:“我不想去俱乐部了。”我一开口:“真好,那你在家看书吧。”他就比其他人更利索地上了车。
我同母亲和爱丽丝坐在雪佛莱的后座上。阿尔米娜坐在爱丽丝的怀里,阿尔西娜在得到阿尔明的“我不会捉弄你”的保证后,坐到了前排奥尔图什和阿尔明的中间。
从北布瓦尔德到巴林姆,一路上双胞胎们皱着眉,一言不发。阿尔明在向奥尔图什学习开车,爱丽丝和母亲一起讨论着明年的复活节大斋从什么时候开始,小斋又是什么时候。最后,爱丽丝说道:“现在啥时到复活节啊?不管怎么样我再不把斋了。今年我把过了,对我来说认真把七次就够了。”
母亲说:“你一定要把斋。”
爱丽丝说:“我不把。”
“‘我不把’不行,你一定要把。”
“我就不把。”
母亲仿佛变成了一只生气的猫,一根根毛都立了起来。她狠狠地拧了一把爱丽丝的膝盖,只听爱丽丝嚎叫道:“噢噢噢!”双胞胎偷偷地笑了,眉头也舒展开来。母亲和爱丽丝之间亦真亦假的斗嘴是双胞胎路上最好的笑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