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乐部门口,爱丽丝俯在我耳边轻声道:“拜托把他们请来吧。”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向大堂经理萨达特先生问好,并问候了他两周前刚刚生下第四个孩子的太太。奥尔图什和往常一样同萨达特先生握了握手。他的行为每一次都会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因为我很少见到来俱乐部的人同大堂经理握手的。
双胞胎们一边嚷着:“哇!梅梅!”一边跑向一个小女孩坐着的桌子。那是她们的同班同学,名字叫做玛格丽特,她妈妈一直叫她“梅梅”。几个月前,梅梅亦或玛格丽特还住在北布瓦尔德。在孩子们小一点儿的时候,她们非常害怕玛格丽特的爸爸古里尔,那个身材魁梧,留着浓密胡须的男人。我听奥尔图什说,古里尔提职了,而且获得了一套巴林姆的房子。他们住在布瓦尔德的时候,玛格丽特放学后经常和孩子们一起回来在我们家待到很晚,她妈妈接她的时候总是懒懒地道歉:“对不起,这么晚,我太忙了。”玛格丽特妈妈名叫萝莉特,但她一直坚持人们叫她萝萝。萝莉特的忙碌是全阿巴丹的亚美尼亚人都知道的:她要么赌博,要么就在一个新开的咖啡馆“牛奶吧”里消磨时光。
爱丽丝拉着我的手走上前:“过来。”
我没必要问去哪里。我们每去一个地方,爱丽丝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面镜子,确定她的头发没有散开来,或者口红没有脱落。我也没必要问我为什么要来,爱丽丝从来不愿一个人去卫生间。
卫生间里,萝莉特正在戴假发。墙壁一侧,在她的包旁边,放着一个香薰盒。我们上一次见面是在“布特夜总会”的派对上,那次她的头发是棕黄色的。现在她把头发染成了大红色,和她的口红颜色正好相配。
她在镜子中看见了我们,转过身来,懒懒地问候过后,说道:“真有趣,你们这是在哪里,这里又是哪里?”这短短的一句话真是意味深长,也就是说你们的家在布瓦尔德,你们的级别低,而古列斯坦俱乐部可是专门为巴林姆居民服务的,你们同高级别的人在这里做什么?
爱丽丝深吸了一口气,挺起胸脯。我明白现在用她的话来说,她要把玛格丽特的妈妈给搓洗,拧干,然后晾起来。她先是看了一眼镜子,从整齐的头发和艳丽的口红中获得了信心,接着转身面向玛格丽特的妈妈问道:“对不起,萝莉特,您丈夫的级别是几级?”我微微一怔。
玛格丽特妈妈扬起两弯新月眉:“叫我萝萝。十五级,怎样?”
爱丽丝微微一笑:“真巧,那还有三级才到得了我姐夫的级别。”然后,她挽起了我的手说道:“哎哟!我给香薰的味道熏得快要窒息了。走吧,克拉丽斯。”
我们从洗手间走出来,我说道:“你干吗乱说呀?她丈夫和奥尔图什是同一级的。”爱丽丝抽出挽着我的手,向远处招了招手:“我做得对。这个讨厌的女人一天到晚卖弄她丈夫的烂级别。如果咱们的‘教授’弄点儿手段,一样能得到巴林姆的房子,这样我们就不用被迫忍受周围人的冷言冷语了。你刚才听见我在门口对你说的话了吧?怎么样?你要请他们吗?”忽然,她又咧嘴一笑,高声道:“你们好啊!”然后走向一对我不认识的男女。我听到了她刚才在门口说的话,没必要问我要邀请谁。
奥尔图什在餐厅门口同领班说着话。我走过去,在路上瞄到会议厅的两扇门开着,里面摆放着的七八排椅子上,有三四十个妇女背对着门坐着。她们对面,铺着绿色花格呢料的桌布和放着插满紫菀花的花瓶的桌子后面,有一个女人在讲话。她的长辫子和头顶的蝴蝶结让我立刻认出了她——是努尔拉合太太。每次我都很好奇她是如何打理那么长的辫子的。努尔拉合太太用来扎辫子的蝴蝶结缎带,其花色总是与她的衣服布料相配,为此,阿尔明经常评论这是“爸爸秘书的商标”。而我听到了总是呵斥他:“要懂礼貌!”奥尔图什则在一旁笑道:“她是个女强人。她稍微多说一些,有时候就会无缘无故地兴奋起来。”
阿尔明正拉着阿尔西娜的头发,我对他说:“住手。”我拉住了阿尔米娜的手,她正要举起来打向阿尔明以解救她的妹妹。
奥尔图什说道:“没有空位子了,我们得等上半个小时。”他转向阿尔明:“我听说你想和我打几回合乒乓球。”阿尔明笑了:“不,我想赢你。”双胞胎雀跃着:“谁要是赢了,午饭后要给大家买冰激凌。”奥尔图什拉起双胞胎的手,和阿尔明向乒乓球桌那里走去。我在他们身后说“那我在这儿等你们”,他们并没有听见。
我瞄到母亲和爱丽丝正在同一对远亲夫妇寒暄。我对那对夫妇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他们是“追寻玛丽亚”宗教团体的成员,经常鼓动我们参加这个团体的活动。我的眼睛并没有与他们对视,而是落在了会议厅的宣传画上。“女性与自由”——帕尔温·努尔拉合太太的演讲——开始时间:十一点半。我看了一眼手表。快要十二点半了,演讲应该接近尾声。我走进大厅,想着此前我一直都不知道奥尔图什秘书的小名叫做帕尔温。
我坐在第一排的空位上,身旁坐着两个女人,一个年龄挺大,另一个是年轻人。她们看到了我,向我点点头,微笑着。年长的那位从夹在膝盖中的提包里拿出花生米吃着,年轻女人则快速地嚼着口香糖。努尔拉合太太正在说:“我再重复一遍,伊朗第一的诉求和目的就是选举权。”
在尼娜和高尔尼克在我们家最近一次做客的时候,高尔尼克同奥尔图什已经开始了这个漫长的讨论。最终,高尔尼克说:“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把我们自己掺和进去?”奥尔图什说:“我们是不是伊朗人?”高尔尼克回答道:“我们是不是亚美尼亚人?”尼娜说道:“选举权是为了什么?”
努尔拉合太太突然降低了声调,拉长着每一句的尾音:“最后呢,我想提醒大家,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在这条道路上进行了很多努力,提高伊朗妇女权利的呼声很高,可是有一些因素与这些呼声不和谐,没有与心里……”
年长的女人向我欠了欠身,微笑着请我吃花生。我也报以一笑,摆手示意:“不了。”年轻女人的注意力集中在演讲上,她的头随着口香糖的嚼劲儿而晃动着。努尔拉合太太说道:“那么现在,请允许我以一首诗来结束我的演讲。”我想起我忘了把熨好的床单放到卧室的抽屉里了。只听她开始念道:
醒醒吧,姐妹们,
在这个世界上,
高贵(音:贾米勒)[13]就在你的血液里流淌,
历史的一页已经书写出民族自由的号令,
女人,不仅仅是拥有如花的双唇和慵懒的眼睛。
年老的女人用我都能听到的声音在年轻女人的耳边说道:“她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们的贾米勒太太?”年轻女人答道:“不是的,妈妈。”然后不耐烦地挪了挪身子,嘟哝道:“你想到哪儿去啦?”年老女人的手在装花生的袋子中停住了,一动不动:“我怎么不明白?我也很清楚呢。”鼓掌声同袋子的窸窣声交织在了一起。
女人们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互相交谈着,祝贺努尔拉合太太,有几个人走向了大厅门口。在这群人中间,努尔拉合太太的辫子比所有人都高出一截。我同年老女人和她的女儿道了别,也走了出来。
奥尔图什和孩子们正站在餐厅的门口,母亲和爱丽丝仍旧同那对“追随玛丽亚”派别成员夫妇聊着。我向爱丽丝示意了一下“我们去餐厅了”,就同奥尔图什和孩子们走向领班。奥尔图什说的对,努尔拉合太太是个有才干的女人。我知道她有个丈夫和三个孩子,和我自己一样。尽管如此,她还是出来工作,同时进行社会活动。而我除了家务,还做了什么呢?我不禁想道:“努尔拉合太太真是个有才干的女人。”
古列斯坦俱乐部的餐厅同所有的餐厅一样,在星期五都非常火爆,并且一如既往坐满了熟人。我坐到桌后,很庆幸离玛格丽特和她父母的桌子相隔很远。母亲和爱丽丝也发现了他们,母亲正说着:“你别说,他们这对夫妇人还真不错。”
“我没说他们是一对坏夫妇,我是说他们说得太多了。”
“他们换了房子,生活就闪亮起来。”
爱丽丝看向孩子们,斜着眼说道:“像个暴发户?”双胞胎哧哧笑了起来。
我们点了烤羊肉,母亲前后叮嘱了奥尔图什三次要提醒领班,一定要把她的烤肉精心地串起来,“再把这些烂鸡蛋拿走。”阿尔米娜和阿尔西娜齐声说道:“不嘛,我们要玩面粉。”我把装面粉和鸡蛋黄的盘子交给领班说道:“谢谢。我们不吃鸡蛋。”每个星期五,餐厅的桌子上都会摆放一个装满面粉的盘子。几个生鸡蛋黄,每一个都包在半个蛋壳里,放在面粉中间。玩盘子中的面粉是双胞胎最喜爱的消遣之一。有一两次,她们把蛋黄倒在了桌子上,让服务员不得不把白色亚麻桌布和底下的绿色格子衬布都给撤换了。母亲很讨厌用蛋黄配烤羊肉。
爱丽丝拿起一片馕,目光环绕了大厅一周,又开始说道:“你看见沙莱·法尔德医生的太太了吗?”沙莱·法尔德医生是医院外科主任,刚刚结婚。我这才想起他就是那个爱丽丝刚才招手,并同他太太互相亲吻脸颊的人。“你看,凭这种身材和脸蛋,就找到了怎样的丈夫!你再看看杜拉塔里扬的老婆,我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说她穿得时髦。她头上的还是个帽子吗?真像个痰盂。你想想如果每个戴帽子的女人都像她那样,那得多怪异啊。”爱丽丝谈论的这个女人是阿尔明一个同学的妈妈,她的儿子有一次撞伤了阿尔明的肘关节,阿尔明为此还对阿尔米娜和阿尔西娜掩饰说是马车的马袭击的。
爱丽丝对阿尔明说:“你不吃沙拉吗?那给我吧。”她把阿尔明的沙拉拨到自己的盘子里,然后望向门口:“哇!玛尼娅和瓦兹贡来这里干什么?洋葱也成了水果?”玛尼娅是双胞胎的美术老师,瓦兹贡·哈拉普提扬是学校负责人。这对夫妻很年轻,还没有孩子,一心扑在学校和孩子们身上。他们正向我们的桌子走来。
我吩咐孩子们到老师跟前站好,奥尔图什也站了起来,互致问候后请他们坐下。瓦兹贡说着“我们只耽搁几分钟”,然后坐了下来,“我们是哈拉提扬先生的客人,要不我们来古列斯坦俱乐部干什么?”爱丽丝努力不去看我,附和道:“这是什么话。”
玛尼娅忙着与母亲和爱丽丝说话,又和双胞胎开起永远的玩笑:“你们是姐妹还是倒过来的照片啊?”瓦兹贡转向我:“我提过的要翻译的书翻好了。你有空读一读吗?那真是太感谢了。”
瓦兹贡和玛尼娅拿出一本月刊《名使》给孩子们。我曾有几次给杂志翻译过几个小故事和诗歌,瓦兹贡有时候会在杂志出版前给我看看目录,征求我的意见。这对夫妇走向他们的桌子,阿尔西娜说道:“什么书,妈妈?”阿尔米娜说:“什么书?”
我因为阿尔明被打的事情去学校的那天,杜拉塔里扬太太(瘦瘦小小,穿着碧绿色的套裙,一头烫发)向我和阿尔明说了经过,我也给她儿子讲了理,我们两个人又要求两个孩子互相道了歉。那天,瓦兹贡提到了《小公子特洛男爵》,说他正在把它翻译成亚美尼亚文。
爱丽丝说道:“小公子特洛什么什么?”然后笑了。
母亲道:“玛尼娅分身乏术。尽管这么忙,你一定要去看看她的家,总是那么整齐、和谐,就好像一束花。这才是人们说的真正的女人。”
阿尔明把他盘里的西红柿放到了阿尔西娜的盘子里,阿尔西娜噘起嘴,阿尔米娜嘟哝道:“你又把我们的盘子当成垃圾筒了?”
奥尔图什把西红柿从阿尔西娜的盘子里拿起来放到自己的盘子里:“瓦兹贡除了这么多工作,还找了翻译的机会?你怎么不译书了?”我望着他,他也微笑着望着我。母亲说:“她哪有时间?她六个多月都没有洗卧室的窗帘了。”然后瞪着我道:“我说错了,你说我说错了呀。”
我把双胞胎的烤肉切成块。奥尔图什的微笑和我们订婚时的一样,亦或他说话的语气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