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下,看着小径左右两边的小花圃。花圃里的丁香、美人樱、飞燕草和夹竹桃花,都是穆尔塔扎先生一点一点种下的。我又望向柳树树荫下的金属吊椅。院子的草坪上,有三棵小树。尤玛称这些小树为“树林”,纳西米太太说这些是“牛舌树”,而爱丽丝则认为这两个人胡说八道,正确的答案应该是“紫荆树”。双胞胎其实并不在意这些差别,她们称第一棵树是阿尔米娜树,第二棵是阿尔西娜树。第三棵树比其他两棵都显得矮小,因为穆尔塔扎先生在修剪和施肥上对它一直最不尽心。
第三棵小树的名字总是和双胞胎好朋友的名字相关。在尼娜和高尔尼克还是我们邻居的时候,树的名字就是他们女儿的名字——“苏菲树”。有一天,苏菲把双胞胎的“歌手牌”半导体收音机弄坏了,大家争吵起来,于是小树在那几天就失去了名字。直到尼娜的儿子提格让把收音机修好了,小树的名字又变成了“提格让树”。在苏菲和提格让之前,我们还有“阿丽兹树”和“塔娜兹树”。阿丽兹是母亲和爱丽丝邻居的女儿,住在两个街区外;塔娜兹则教会了双胞胎怎么样用夹竹桃花算命。有一天,塔娜兹要离开这里,搬到德黑兰居住不再回来,阿尔西娜和阿尔米娜哭作一团,之后还天天用花算命,想看看她们的朋友什么时候会再回来。从前几天起,这第三棵小树的名字变成了“艾米莉”。
“爱丽丝最近不太高兴,你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爱丽丝不高兴。原因我也知道。上个星期,石油公司医院的一个在我妹妹手下工作的亚美尼亚护士和一个亚美尼亚医生结婚了,虽然爱丽丝觉得“上帝再没有创造出比她更丑,更没教养,更土气的人了”,虽然爱丽丝多次闪烁其辞地提起过这个医生,“他是我见过的最帅,最聪明的男人了”。爱丽丝如此直接地表达对这个婚姻的不满是有事实根源的。这个事实就是那个女人很早前就常常在我妹妹面前嘀咕,“我觉得阿尔塔米扬医生喜欢我。”而正当我妹妹确信这个医生又帅又聪明,想要请他吃晚饭的时候,阿尔塔米扬医生的结婚喜帖就送来了。
“千万别提这件事,否则又要吵起来了。”
一朵花从覆盖在房子墙上的三角梅丛中落到台阶上,我想起往事。
那是在我十岁或十一岁的时候,爱丽丝想要玩我的石子,我没有给她,于是她尖叫着大哭起来。母亲大声呵斥我:“小孩子不满足就要哭。把你的烂石头给她!你比她大,不要吵了。”我不听,母亲对着父亲叫道:“这次你总得说点儿什么吧。我给这两个小孩吵得快神经衰弱了。”父亲看看我,又看看母亲和爱丽丝。他折起报纸站起身,从我手中拿走了几个月来我辛苦收集的石子,并交给了爱丽丝,然后命令我当晚睡觉前不许吃饭。然后,他坐回原位,又拿起了报纸。爱丽丝做了个鬼脸,母亲把刚才织着的围巾重又拿了起来,而我则在哭泣中度过了那个晚上。几天后,我向爱丽丝询问石子的下落,她耸耸肩说:“我弄丢了。”大约一个月以后,母亲把爱丽丝藏在家里各个角落的石子收集起来,放在了我的床头柜上。又过了几天,一天早上,父亲把手伸进他的雨衣口袋里,掏出了五个一样圆的石子,默默地递给了我。我把自己得到的石子展示给爱丽丝看,“这些是你的,而且爸爸也给我收集石子了。”爱丽丝翻了个白眼,“玩石子太幼稚了。我现在正在收集电影明星的照片呢。”
“我以你父亲的名义向你发誓……”
我从台阶上捡起大红色的三角梅,捏在手中转动着。为什么母亲要我以父亲的名义发誓呢?母亲怎么知道的?
我又回到了过去。父亲的忌日那天,我们刚从教堂回来。母亲和爱丽丝在厨房的桌子后面聊天,我正要去后院收衣服。我被蜡烛和焚香弄得仍旧有些晕,哭得也麻木了。母亲对爱丽丝说:“这不是谁的错,不要随便责怪人家。他大概没这个命。”爱丽丝忿忿地说道:“不是谁的错?他那个病入膏肓的麻风病姐姐从德黑兰跑来看他弟弟是干什么?”我手提着空篮,想起了去年夏天在父亲墓上种下的玫瑰花丛。墓园的工人一直记得给它们浇水吗?我想着父亲墓上的玫瑰花,不禁脱口而出:“我们看看自己的缺点也不坏。渴望一个三克拉的大钻戒……”爱丽丝不等我说完就打断道:“比方说我有什么样的缺点让我没有大钻戒?说我不勤俭持家?我节俭啊。我没文凭吗?有啊。难不成就因为我多长了些肉,不像你个皮包骨头,我就必须同那些没有道德没有才干的人,比方说和教授结婚,然后像你这样这么委屈自己,结婚戒指就是个难看的不值钱的小金圈圈?不,我亲爱的,我的价值要比这些高很多。你根本就是从小嫉妒我,现在也是。你的想法太天真了。如果我想嫁一个像你丈夫这样的男人,那到现在我都结了二十次婚了。”我放下篮子,转向我妹妹。我不知道是因为我脸涨得通红,还是眼神里闪烁着什么,爱丽丝刚看了我一眼就把目光瞥向篮子,之后又转向母亲说:“怎么啦?我没说什么坏话啦。”我留下厨房里的母亲和爱丽丝,提着空篮子走到后院。每一次我去德黑兰,都会在父亲墓上种一丛玫瑰。每一次墓园工人都承诺我一定给玫瑰浇水,但是他们从来不浇,等下一次我去时,只好再种一丛。我看着晾衣架上的衣服:我儿子的袜子,双胞胎一模一样的内衣,奥尔图什的衬衫,床单和枕巾。我一件一件收起来,折好,放在篮子里,望着拴在滨枣树和院墙之间的晾衣绳发呆。树枝摇曳着,几颗枣儿落在地上。为什么我刚才不提醒爱丽丝,在我和奥尔图什的婚礼上,她是怎样的慌张?多红的枣儿啊。为什么我刚才不对爱丽丝说,在我结婚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人前背后地中伤我:“奥尔图什最开始是想和我结婚的,后来克拉丽斯就像没洗干净的汤匙一样黏上他了。”但愿我能在父亲的墓上种上枣树苗,以此来代替那些没人浇水的玫瑰。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穆尔塔扎先生这次过来,我一定要问问他能从哪里买到枣树苗。也许枣树是自己繁殖的,也许会不适应德黑兰的气候。在我来阿巴丹之前,我从没有见过滨枣树。爱丽丝和母亲那晚临走的时候还在争吵。晚上,我把孩子哄睡着,洗完餐具,打扫完厨房,坐到了绿色的皮沙发里。我一粒一粒地吃着红枣,想起父亲曾说过:“不要同别人理论,也不要批评别人。不管谁说了什么,你就说,说得对,要解放你自己。人们问你的观点的时候,其实并不想要听你的建议,他们只想要你赞同他们的意见。同人们争论其实并没有多大用处。”我答应父亲,以后不管爱丽丝说什么,我的回答都是“你是对的”,不管她做什么,我都会肯定。我吃完最后一颗滨枣,想道:“要是父亲还在该多好啊。父亲一定很喜欢滨枣的味道。”
我把手中的红色三角梅揉成一团。一只肥青蛙从小花圃里跳出来,正对着我坐着,瞪着我。我站起身走进屋子,从身后关上门,大声说道:“我知道我应该不说话,只是听。你也知道最近至少一周不要对着爱丽丝唠叨胖啊瘦啊的。”每当母亲数落爱丽丝大吃大喝时,我的妹妹如果心情好的话,也会开开玩笑,不会在意;如果像这几天这样心情不好,她就会大叫大嚷:“为什么不放过我?我高兴,爱胖就胖。我要为谁减肥啊?男朋友?丈夫?还是我的孩子们?”最终母亲不得不让步,把爱丽丝一买回来就被她藏起来的吉百利巧克力拿出来,放在爱丽丝面前,或者如果情况比这几天更糟,母亲会说:“你就说我是蠢驴!”然后亲自去给我妹妹买巧克力。我用手擦着电话机桌面。母亲是对的。我刚把门开了两分钟,灰就吹到屋里来了。
我系上围兜。打开洗碗池龙头的时候,我看到了自己刚才喝过的咖啡杯,没有一点点像松柏的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