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南县城北门外有条榕荫街。
街口座北朝南,依山傍水,有座花园。护城河从园中淌过,流水潺潺,泉水叮咚,好不幽雅。园前,两棵百年古榕,荫蔽园门。左右,各有耳门一扇,朱漆飘香,金环眩目。正门上方,金匾高悬,书有三个金字“翡翠园”。
进了园门,一路古木参天,绿竹叠翠,花卉药草,流水垂杨,引人入胜。
园内鸟语蝉鸣,香飘四季,妙不可言。漫步其间,本应让人感到清新惬意,赏心悦目,但此刻却传来古箫悲调,时断时续,令人凄凉悲叹!
循声寻去,抑郁的悲声哀调,来自绿树掩映的那幢红楼——琼玉楼。
吹箫人不是别个,却是跺一跺脚,这田南县就要颤三颤的刘福的独生女儿。
这位千金小姐,单名一个“惠”字,芳龄二十又三,曾留学东洋,今春方归。目睹省内军阀混战,豪绅地主“帮口”林立,各自称霸,瓜分乡土,横行无忌,草菅人命,逼得乡里民不聊生,不少人死于非命。她心情无比抑郁和痛苦,曾向参与宰割故土、鱼肉乡里的父亲刘福面谏,得到的回答是训斥:“你一个黄毛丫头懂什么?回你的房里呆着去!”
刘惠岂能呆在家里,她一气之下,整天在花园里游泳,划船,投镖、射箭……陪着这位小姐开心的,自然是她那几个贴身丫头。
刘惠为发泄内心的郁闷和不快,有意将长发剪成短发,用红线束了剪下的青丝,掷到刘福的书案上。刘福一看暗吃一惊,在枕边与原配夫人磋商:“是不是该给惠儿找个婆家了?”
刘惠得知这一消息,以“忌食”相抗衡,并叫彩云传话过去:“女儿在家倘若没有一丝自由,日后的归宿便是园里那口枯井!”
除了结发夫人,刘福还有三房姨太太,都不曾生育。所以,大婆子生的刘惠,便成了他们的掌上明珠。他害怕女儿任性生出事端来,便悄悄对妻子说:“惠儿大了,我的公务缠身,无暇管教,一切让她好自为之!”于是,他带着最年轻,最漂亮的三姨太到清河镇去了。
刘福一走。妻子刘王氏对女儿更是百依百顺。但刘惠总感到在这个家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痛苦、寂寞而又空虚。于是,她又常以低沉的箫声,抒发自己内心莫名的忧伤……
“丁铃!”床头柜上的电话铃响了。
刘福很不情愿地翻转身来,懒洋洋地抓起电活:“喂,哪里?是惠儿呀?什么事?”
“我要去清河镇……”
“不行!这里正在打仗,抓人,杀头……”
“我要看你打仗、抓人、杀头!”
“孩子,此地赤祸猖獗呀!”
“爹,你要是不答应,我就自己去了!”
枕边三姨太把刘惠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她忙捂住刘福手中的话筒,说:“福君,孩儿人大心也大,又失过恋,心里烦躁。凡事你还得顺着她……”
“嗯。”刘福扳开三姨太白皙的手,对着话筒说:“惠儿,你等着,我派罗磊去接你……”他发现没有回音,喃喃道,“这孩子,咋把电话筒给撂了!”
“啊?!”三姨太欠身催刘福,“快给田南城里的管家挂个电话,命他派家丁护送小姐!这边,通知罗磊立即去接!”
一支轻骑,出现在金山坳。崎岖的羊肠小道,将这支轻骑引进怪石嶙峋的峡谷。彩云催马贴近刘惠身旁说:“惠姐这么不辞而别?老爷和太太会责怪我的!这金山坳是强人出没的地方,一旦有个闪失,我们下人如何担当得起?我看还是勒马回程吧!”
“彩云!我讲过多次了: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复小人心!刘惠瞥了身旁的彩云一眼,又望望身后几匹坐骑——全是她家的使女,便柔声说:“我讲让我个人出来,你和众姊妹又不准,现在陪我出来了,你又三心二意,动摇军心,如此这般,会出事的……”她半笑半嗔,“常言道,没有金刚钻,莫揽瓷器活。在家时,你讲你有金刚钻,可现在……”
“下人是怕老爷和老太太怪罪”彩云诚惶诚恐地解释。
“放心,天塌下来我撑着!”
“好吧!我到前面开路去!”
“慢!”刘惠唤住欲去的彩云,“听着,要多加小心!”
“哎!”彩云扬鞭催马而去。
其余坐骑上的五名俊俏少女,见彩云一马当先前去,忙一夹马肚子散开,将小姐刘惠护卫在当中。
刘惠望着越去越远的彩云,对身旁一位使女说:“丽云,策马追上彩云,叫她不要离群太远……”
“是!”丽云应声策马追去。
刘惠颇喜欢彩云和丽云,她俩聪敏过人,学什么,钻什么,一钻就会。学会了,又教身旁的四位姊妹识字、绘画,投镖、射箭……
刘福的家规很平动辄拿使女们是问。所以,刘惠这次不辞而别,使女们无不提心吊胆,生怕金枝玉叶有个三长两短。为此,彩云和丽云心里始终象吃了蚂蝗蛋一路忐忑不安。特别是来到这离县城二十几里路的金山坳,更是心惊肉跳……
“彩云姐,我们就在这里等小姐吧!”撵上来的丽云说。
“好!”彩云勒辔,掉转马头,旋了一圈,立定。二马相会,兴奋得直打响鼻,咴咴地嘶叫起来。
刘惠一行人赶上来了,对众姐妹说:”各位或许累了?在树荫下歇歇……”
话犹未了,在路侧一块突兀狰狞的磐石后面跳出一条虬髯蓬松、胸毛黑毵毵的汉子。呵呵淫笑道:“天助我也!”他拍拍插在腰间的快慢机喝道,“识相的,留下买路钱!”随即横站路间,露出一口大烟熏黑了的牙齿。“无钱留下人和马,乖乖跟我去山家……”
“你是何人?”彩云怒目圆睁,挺身护住刘惠。“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拦路行劫,不怕官府掀你天灵盖?”
“哈哈,呵呵,问我么?嘿嘿……”黑汉大咧咧地讪笑,“老子名扬四方,威震田南,抬一抬腿,地动山颤!飞刀我不怕,百步能穿杨;方圆百十里,人称我是黑鬼王!花妹子,现在该明白了吧?趁早留下买路钱,免得扯扯拉拉不雅观!”
“我们是出门远足的,没带钱!”丽云也不甘示弱。
“没钱?”黑鬼王淫笑一声,“没钱乖乖跟老子走,全都做我的押寨夫人。”
“跟你走?真不要脸!”丽云挺马上前,“你晓得我们是什么人吗?”
“管你什么人!只要是年轻漂亮的女人,统统做我的押寨夫人!”
“大胆!”彩云亮了底,“我们是刘师长——田南县清乡总办刘福府上的家人!”
“呵呵,刘福算老几?”黑鬼王冷笑道,“他几次下帖要同我拜把子,老子还不干哩!少废话,钱是老大,无钱休想过此关!”
“嗖——”一支钢镖自丽云手中飞出。接着,彩云和众姊妹也飞出双镖,“嗖!嗖!嗖……”
这黑鬼王也真了得,他拔出快慢机,乒乒乓乓左格右挡,把近身的飞镖全击落在地,只见乒乓声中,进出串串火花,掠过缕缕寒光。在这眼花缭乱的较量中,黑鬼王居然没伤一根毫毛,竟利利索索撤到磐石后面,朝空放了三枪,以示警告:“听着,切莫敬酒不吃吃罚酒!”
黑鬼王的臭名,刘惠早有所闻,晓得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淫棍,名闻遐迩的亡命徒,不宜硬碰硬,只能动脑筋以求缓兵之计。她丹凤眼一眨,启开樱唇皓齿,莺歌燕语般地说:“这位大哥,久闻您的大名,不想有幸在此相遇,本该奉献些金银财帛,只是……”她风眼骨碌碌一转,“眼下确实没带钱财,请看在家父分上,宽宥几天,容我们改日孝敬,可否?”
“哟,百闻不如一见!”黑鬼王色迷迷地盯了刘惠一眼,“早闻刘大帅有位如花似玉的小姐,大概你就是了?”
“大哥好眼力!”刘惠压住满腔怒火,文雅地一哂,留下两个慑人魂魄的笑靥。
“那么,请小姐留下来,让你的下人回家取银钱如何?”黑鬼王见刘惠不语,笑道:“放心,本王不会为难你!”
“大哥,你这可给我出难题了!”刘惠以守为攻,“曾闻大哥是江湖上一条好汉,可真正的好汉是不强人之难的呀!将心比己,该是什么滋味?”
“本王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姐妹,什么滋味也品不出!”黑鬼王淫邪地一笑,“只是,眼下没有一位押寨夫人,这滋味实在不好受!”
“大哥,此话差矣!我不得不跟你挑明白了,”刘惠愀然作色,“你缺钱财,我可以奉献,而其它分外苛求,我是宁可玉碎也不求瓦全的!”
“哟,读书人毕竟是读书人,出口玑珠一串!”黑鬼主心里思忖,鸡飞蛋打的事没味,暂且杯水解渴再说,笑道,“小姐,适才本王是同你闹着玩的,这样吧,把这位妹子留下来如何?”他指指婀娜多姿的彩云。
“呸!”彩云冷丁啐了黑鬼王一口。
黑鬼王暗吃一惊,压住怒火,笑眯眯地说:“嘿嘿,生意不成人情在嘛,何苦伤了和气?”一挥手“罢罢罢,井水不犯河水,你们走罢!”
黑鬼王倒也大方,不迫不赶,大模大样跟在远去的刘惠一行人马后边,见快到“葫芦口”了,拍手呵呵大笑:“中也!中也!”
话音刚落,刘惠一行人马全被绊马索弄翻,遭到伏兵活擒。
黑鬼王赶到,对刘惠讪笑道:“小姐,委屈了!”勒令一个马弁:“好生守护小姐,不得放肆!倘若小姐少了一根汗毛,拿你是问!”
“明白!”马弁把被反剪双手的刘惠抱到马上静候。
正在此时,峡谷两端,赶来大帮人马。
北边,是刘福的总管带来的武装家丁;南边,则是罗磊亲自率领的士兵,全是钢枪钢炮。
总管和罗磊远远喝住黑鬼王:“有话好说,休得无礼!快把我家小姐交出来!”
黑鬼王这帮乌合之众,一时吃惊不小。黑鬼吩咐马弁:“先带小姐回寨,由我在此周旋,如果老子回不去,你就一刀把这女人宰了。”
马弁得令,趁其混乱,打马钻进路旁的乱松林,一溜烟跑了。
在马上搂着刘惠的马弁,失魂落魄地出了乱松林,回头望望,见无人追来,心中庆幸,将马拴在一蔸荫笼数亩的大榕树下,心里想,眼下把这如花似玉的美人带回山寨,必然会招来同僚的嫉妒,黑鬼王保全脑袋归来,不消说,这女人是黑鬼王的,其他几个山大王,望梅止渴而已!如果黑鬼王回不来,这块肥肉,肯定是其他山大王的猎物,山头逐鹿,不知鹿死谁手!反正轮不到自己。那样,岂不白白辛苦了这一趟?人生在世,“金钱美女”四字,何不哄着这婊子先同我玩玩再说?……
主意拿定,马弁将刘惠从马上抱下来,顺便在她丰满的胸脯上摸了一把,谁知手臂被刘惠咬住了,竟然撕下一块肉来,痛得他咦呀鬼叫他火冒三丈,拔出短枪,“老子毙了你!”
“毙吧!”刘惠冷若冰霜,“人生自古谁无死?!”说着,顺势一脚踢去,
马弁恼羞成怒,却又不敢开枪。只得把枪揣进怀里,左右躲闪。他绕着她修长的身躯转,几个回合,瞅准了空儿,闪到她的身后,拦腰将她抱住,掼倒在芊绵的草地上,强行剥她的衣服。此刻,她想拔出身上暗藏的手枪已不可能了,不由暗暗埋怨自己麻痹大意。
“流氓,土匪!”刘惠破口大骂,“千刀万剐的强盗……”
她的双手动弹不得,衣裤全被马弁撕开。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除了泼口大骂,唯有以死抗衡。正在此刻,却出现了奇迹——马弁被一颗卵石击中头部,昏倒在地,动弹不得。
刘惠定睛一看,跟前站着一条汉子,二十四五年纪,方脸膛黑里泛红,浓黑的剑眉倒竖,目光炯炯有神……。
“先生……啊,是你?”刘惠发现自己衣不蔽体,敞胸露肉,羞涩地扭过脸去,垂下了头。
那汉子看也不看她一眼,脱下一件外衣,披在她裸露的脊背上,同时给她松了绑,用缚她的绳索,将苏醒过来的马弁捆了个结结实实,拴在一棵歪脖松上。揶揄道:“伙计,你做的,好事,太多,本想一刀宰了你,又怕弄脏了我的手脚,还是让你在此地同毒蛇、蚂蝗做伴吧!如果你的顶头上司黑鬼王寻来,那是你的造化!”他脸色严峻,不苟言笑。拾掇好马弁的短枪和弹匣,对刘惠说:“小姐,枪我要了,马留给你,山不转水转,再见!”
“亚群,你……等一等!”刘惠掩好衣衫,大声叫嚷。
“小姐,你认错人了!”汉子百感交集,却又冷冰冰地掉过脸去,消失在茅草莽莽的山涧里;
刘惠伫立半晌毅然翻身上马,朝那汉子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