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区系亚热带岩溶山地,石山林立,群峰高耸,坡陡洞多,山岭连绵,林密草深……
地属清河乡的这个月亮山系,地形更是复杂:山叠山,山套山,山山有洞,大洞套小洞,遍山皆洞……
这是个黑幽幽的山洞。解救刘惠的汉子,离了大榕树,任刘惠怎么热情而又凄切地呼唤,他还是头也不回地来到这里,生起篝火,将几个包谷棒子丢进火膛,用半明半暗的火灰捂住,悠闲地大抱双坐在篝火旁,不时翻看一下包谷棒子,对在洞口伫立许久的刘惠,连望都不望一眼……。
一来洞里太黑,二来汉子没有邀请,刘惠始终站在洞口,未敢妄自进去。马儿拴在洞外的草地上,让它悠然自得地啃青草。她见汉子不理自己,也学他将双臂抱在胸前,倚着石壁遐想……
这汉子曾与刘惠在县立中学高中部同窗共桌三年,彼此耳鬓厮磨,两小无猜,合用一块橡皮,共使一把格尺,从未发生过“楚河为界”之类的龃龉,真是互尊互敬,谁来得早,谁为对方抹净桌面和椅面的灰尘……
光阴似箭,毕业考在即,两人共桌同椅研讨功课,彼此穿的又是短衣短裙,促膝倾心交谈,免不了有“摩肘碰腿”的时候。异性裸露部位偶然的触及与摩挲,比物理学上的“摩擦起电”更富有神秘感,其“过敏反应”,可谓之“立竿见影”:一种新鲜的、朦胧的,不可名状的希翼,同时在各人心谷深处萌生,既远又近,似近又远!堪称天时地利的是,毕业典礼之夜,开了个“同乐会”。他俩代表班里演出“粱祝”的片段:《十里相送》。
《送》罢,由他伴她回家,拜见了她的双亲。二老见他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心里自然欢喜。少不了山珍海味款待。如是往返月余,做女儿的娇嗔地向双亲挑明了:“我爱他!”
斯时,做娘的倒无异议,反正门也当,户也对,女儿也遂心,本想做个顺水人情,可为父的出了题目:“但不知这个亚群日后志向如何?”
“从戎,习武!”女儿刘惠答。
刘福身为军人,自然希望招个从戎的女婿,心里有了三分欢喜,可嘴上则对女儿说:“热血青年,本该如此!只是,你年纪还小,姑且交个朋友吧,让他成为咱家的常客!”
他成了她家常客,继而成了刘福手下一名秘书副官,相处得还可以。只是为了一句话,两人成了反贴的门神,他不得不与刘福分道扬镳。裂痕的引起,是“讨袁”二字。他憎恨窃国大盗,面谏刘福:“师座,国难当头,您应举旗率兵讨袁,参加‘护国战争’!”
“不,”刘福的脑袋晃得象个拨浪鼓:“你年轻人不懂,老朽惨淡经营了几十年,好不容易才拉扯起这几千人马,岂能作孤注一掷?”他老谋深算,“留得青山在,稳坐钓鱼台吧!以后休提讨袁之事。”
他失望了,不得不三十六招儿,走为上。
刘惠见心上人要离自己远去,苦苦相留。他说:“良园虽好,非久恋之家,你也跟我走吧!”她摇了摇头,又扯着他的衣襟相劝。他说:“除非你能说服令尊!”然而令尊是铁石心肠,他只好愤愤地走了。
她整日泪水洗面,郁郁不乐。高堂老母疼在心里,与老头子在枕边一嘀咕,连哄带骗,让她飘洋过海,到东洋留学去了。
一别数载,归来面目全非。昔日“十里相送”的情景历历在目,相思梦频连不断,踏破铁鞋寻觅,没想到重逢竟是在这冰凉的石洞中。
火灰里的包谷棒子已经熟了,溢出阵阵诱人的香味。汉子将烤得焦黄焦黄的包谷棒子,一个个地扒拉出来,晾在一旁,然后起身进洞,在岩水滴滴嗒嗒的地方,用椰瓢舀出半瓢清水来,喝了一口,搁在火膛边,随手拾起一个嫩黄嫩黄的熟包谷棒子,扔给刘惠,一句话不说,自顾自吃起包米来……
刘惠是个精明人,既警惕洞外,又注视洞内,见汉子不声不响扔来一个包谷棒子,她敏捷地抓在手中。
暮色苍茫,归鸦阵阵。大半天没进食了,她顿觉饥肠辘辘,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用衣襟抹抹包谷棒子,津津有味地啃起来……
“给”!汉子见她啃完一个,又扔给她第二个。
她抬手抓住,却不忙吃,挪步上前,站在汉子身边,温顺地问:“亚群,可以让我喝口水吗?”
汉子没吭声,只点了一下头。
得到他的默允,她捧起椰瓢,咕噜咕噜喝了个够。抹了抹薄薄的樱唇,在他对面坐下,中间隔着火膛。
火光映红了他俩的脸,能照见大颗大颗裹了灰尘的汗珠,从他们风尘仆仆的面颊上淌落下来……
“亚群,你还对我耿耿于怀?”
沉默。
“亚群!”她忏悔地,“当初怨我脆弱,不该去东洋留学……”
“小姐,”汉子冷笑,“我不认识你。请自重!”
“你……你……”她忽然大吼一声,“杨——群!”
他吓了一跳,情绪很快萨定。但还是不发一言。
“先生,”她报复地挖苦,“我多次悄悄听过你的演讲……”说着,从怀里扯出一份传单,“还从我爹。案桌上偷看这油印的《先锋报》,大块头理论文章,大概是出自你的大手笔吧?”
他白了她一眼,似乎要掂掂这句话的分量。
“字字珠玑,句句真理,我很钦佩!”她由衷地说。
他暗吃一惊,无形中彼此间的距离拉近了。但他依然毫无表情地笑笑,好半天,才不紧不慢颇为刻薄地说:“再钦佩,你也不敢贴出告示!”
“贴告示?贴什么告示?”
“赏格告示!表白你愿出二千五百元钱,作为取你家严首级的赏格!就象你爹取我首级的花红告示那样!”
“你……你真会挖苦人!”她满脸绯红,“我是我,家父是家父!人各有志嘛!”她奋起反击:“在你的演说中,在你的传单里,不是再三申明:“革命不分贵贱,不分先后,不分老幼,不分男女吗?不是号召民众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吗?”她象被欺负的小孩,睁圆风眼质问;“我捐物支持你们赤卫队行不行?”
“捐物?捐啥物?一只破碗?一条打狗棍?”
“就算打狗棍吧!”她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摆在他跟前:“清笑纳!”
杨群定睛一看,是支小号勃朗宁手枪,兀地为之动容,但还是冷静地说:“请收起来吧,领情了,谢谢!”
“我不是易涨易退的山溪水!”她语重词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她硬是把小手枪塞进他的手里:“如果信得过我,有啥事尽管放心让我去做!”
杨群嘴角上掠过一丝不信任的冷笑。
“你不相信?”
“相信。咋不相信?那年,我叫你跟我走时,就领教过了!”
“那回是那回,现在是现在!”她一咬牙,“现在我求你带我私奔,敢吗?”
“此乃无稽之谈,还是留在茶余饭后慢慢说吧!”他戏谑地,“现在需要你做的是喝凉水,啃包米棒子,吃饱喝足之后,乖乖回家去。”随手拨干她递米的手枪,“以免你老子说我们共产共妻!”
刘惠嫣然一笑:“吃饱喝足,乖乖回到家里,我爹照样骂你共产共妻……”
“那是两码事,”杨群望望洞外即将西沉的残阳,说,“你爹的高见好比洞外夕阳,日薄西山,气息奄奄;而我们从事的事业,有如旭日东升,必定磅礴于全世界。不信,你可拭目以待!”
“这我相信!”她感慨而又意味深长地说:“日本有个明治维新,崛起来了!我希望你的革命,比明治维新更彻底!这是我衷心的祝愿!”
“谢谢你的祝愿和信任!”
“只是,你们内部,反而有好些人不相信!其中,就有曾经是你的左右手的江成。”她告诉他,“江成反水后,投靠了我爹,迫使你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伤的伤,死的死,倒戈的倒戈,落荒的落荒,最后剩下你这个光杆司令,,整日疲于奔命……”
“别提了!”杨群突然拔出快慢机,上了顶门火,对准刘惠,神经质地大吼:“莫非你是受命来劝降的?说,是也不是?”
“劝降?”刘惠着实吃了一惊,但很快镇静下来,说:“那是对门火烧山的事,与我何干?”
“那干嘛你老跟着我?”
“实对你说,我想请教:大队人马都覆没了,凭你单枪匹马,还能东山再起吗?”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象江成这样连人带枪投诚我爹的火星,你作何解释?”
“追求真理的人,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各人心里的小九九不同,一点也不为奇,没什么好解释的!”他一挥枪,“没时间同你摆龙门阵了,清走吧!”
刘惠坐着不动,反而诚挚恳求:“亚群,落叶知秋,我是慕名而来,愿与你结伴并肩同行,哪怕上刀山,下火诲,也在所不辞,你就留下我吧!”
“留下你?”他乜斜着眼讪笑,“你是金枝玉叶……”
“小看人!”刘惠不悦:“你原来不也是少爷公子么?”
“我是农讲所锤炼出来的纯钢!”他自豪地笑了,“我是革命熔炉里迸发出来的火种,你岂能同我比?”
“亚群,大海之所以浩瀚,是能开怀容纳百川!”刘惠恼了,“没想到你这值二千五百元的脑壳,竟是固步自封,容不下涓涓滴滴的细流!可以断言,如此固执,细流迟早必然枯竭!”
“你……”扬群气得说不下去。
“我算认识了你!”刘惠也生了气,“凭你单丝独线,量你也成不了气候!”
“胡说!”杨群被激怒了,“我拥有整个田南县!拥有成千上万的贫苦乡亲!”
“那是散沙一盘!”
“我有聚沙成塔的吸引力!”他掏出一个火柴盒大小的铁匣往篝火旁的平板石上一蹾:“这是田南同志会名单,一百单八将,全是铮铮铁汉,不出一月,革命烈火会重新烧遍田南县!”
“真的!”
“不然,你爹怎么肯出五千元赏格?”
“这么说,”刘惠喃喃自语,“江成的供词是可信的了?”
“什么?你说什么?”杨群为自己的机密让江成知道而诧异。
“我说江成的供词!”
刘惠吐露了刘福和罗磊审讯叛徒江成的一鳞半爪——
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刘惠从东厢房经过,听见里面有凄惨的嗥叫:“我招,我全都招!”
“为何回避‘田南同志会一览表’的事?”罗磊的鼻音:“咹?”
“那是杨群私自物色的死党,详情不知……”
“大概有多少人?”
“听说是一百零八个,分布在田南各乡、各村,各镇,花名册由杨群掌握,单线联系,平时,这些人都不露面……”
“花名册放在什么地方?”
“搁在一个火柴盒大小的铁匣里,此匣漆黑,能防水火,杨群总是随身携带,比他自己的生命还看得重要!我们常取笑他,主席身上三件宝;理想。手枪、青龙爪!”
“青龙爪?”
“铁匣是黑的,上面雕了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
说到这里,刘惠瞄了杨群一眼:“这么说,你这铁匣里盛的果真是江成讲的‘龙爪’喽?”
“不错!”杨群心不在焉,“江成还供出了什么?”
“再没听到什么。”刘惠迎着杨群犀利的目光,说,“倒是我爹和罗磊逼问江成,问他赤匪中是不是收买了一个叫‘一枝棉’的女侠?”
“江成怎么说?”
“他讲没有。”刘惠反问杨群,“江成讲的可是实话?”
“是的!”
“能不能这么理解:‘一枝棉’也是你暗地里物色的?”
“不,我根本不认识,‘一枝棉!”
“你估计,一枝棉’会不会是你们‘同志会’或共产党里的人?”
“绝对不会!”
“请问,您对‘一枝棉’怎么看?”
“钦佩!”
“我爹出五千元赏格抓‘一枝棉’,万一此人落在你的手中,去不去领赏?”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杨群警觉起来,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刘惠。
她莞尔一笑:“如果‘一枝棉’想加入你的‘同志会’或共产党,跟您一同闹革命,您是收,还是不收?”
“啥意思?”杨群狐疑地审视刘惠。
“我认识‘一枝棉’!”
“真的?”
第二天黎明,洞里有些凉,杨群重新燃起篝火,轻烟飘出洞外,不料却引来了敌人。洞外不远处突然响起了枪声。
杨群探头一望,洞外远远近近的芭茅、灌木都在晃动,不时露出黑鸦鸦的人头……
有人喊话:“莫打枪,快把有火光的洞口围住,抓——活——的!”
“啊,他们把你包围了!”刘惠终于反应过来,悄声问杨群:“咋办?”
“你走吧!莫管我!”杨群成竹在胸,不慌不忙拾起铁匣,揣进怀里,顺手从刘惠身上摘下自己那件外衣,“完璧归赵,不然后患无穷!”他“喀嚓”打开快慢机的大机头,“我走了!让他们进来送死好啦!”一闪身,他消失在洞中的黑暗里……
“罗副官!”刘惠伫立洞口,手中攥着勃朗宁手枪,大声朝洞外喊话:“罗一一磊!罗副官来了没有?”
“到!”罗磊在几丈远的草蓬里答话:“小姐,是你在叫我?”
“不是我是谁?”刘惠生了气:“你们这是干什么?如此兴师动众!”
“抓杨群!”罗磊得意非常,“听黑鬼王的马弁说,你让一条汉子拐走了,我猜那汉子八成就是杨群!”
“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啊?”罗磊泄了气,“洞里为什么有火光?”
“我快饿死了,掰了几个包米棒子烧来吃!”刘惠撒起娇来,“我以为你们都死绝了,一整天不来接我!”她呜呜地哭了。
“我这不是来了嘛!”罗磊为讨好刘惠,对手下人耍威风,吆喝喽啰,“快护送小姐回清河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