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03年第06期
栏目:中篇小说
手机响了。小川的手机是在我的门外响起的。当时,我正腻腻歪歪地赖在床上胡思乱想,有用的没用的天马行空不着边际。处于这种状态已经很久了——这时间与小川分别的时间相等——可还是什么也没想清楚。我正莫明地生气恼火讨厌自己,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嘴巴,就听到小川的脚步声,然后是他接电话的声音。我熟悉他的脚步,熟悉他厚墩墩的大手扭动门锁的声音——当然,除了我,除了他,没人能扭开这个门锁。门锁在扭最后一圈时,钥匙要稍微往上提一下才好开。这个窍门只有我和小川知道——做什么事情不都得找好角度嘛。还是说那天吧。当我兴奋地光着脚跑去开门时,小川恰好扭开了门锁。他把手机夹在头与肩之间,两只手正配合着脱鞋。
我顺手把门带上,站在小川与门之间。他一直站着没动,很认真地倾听,我也不好乱动。这样,我只能活动活动我的眼睛和耳朵。眼前是小川并不宽厚的背,微微有点驼,像刚背完一座小山,还没有恢复弹性。在他把手机扣到另一只耳朵上的时候,弹性仍没有恢复。
“哪个税务局的,去几个人?”
对话的另一方说什么我听不清。因为这时小川已经坐到沙发上了,他正把一双脚在地板上搓来搓去。
“不是才查完吗?是不是又缺零花钱儿了。别理他们,就说经理不在家!”
这帮狗们!小川恶狠狠地合上手机,好像是手机惹了他。这回我看清楚了,小川的脸色很难看,眉心那个“川”字又出现了。我看势头不对,就赶紧蹑手蹑脚给他倒杯水。然后,悄悄地坐在他的身旁,不再言语。
这似乎早就成为习惯。在与小川交往的两年多时间里,我霸道、乖张,但也学会了察言观色。就是说,他高兴的时候,我可以放肆一点儿;若是他眉头蹙得紧,或者不爱出声,那我只好与他一起“节哀”了。私下里,我曾经为自己的改变而悲伤,比为自己的“堕落”更悲伤,比为自己渺茫前途的无望更悲伤。但是,这种不由自主的情绪变化已不在我的控制之内。谁知道怎么回事。我想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骂自己,可还是没用。我管不住自己。
小川脱了西服,斜靠在沙发上,即使是跟我说话,眼珠子也是直勾勾地看着别的地方。这种情形,在我与小川的交往中时常看到。我知道他又遇到了棘手事。
“唉,这几天弄得焦头烂额。刚从单位出来,小庄就打电话说区税务局又去了。真是按倒葫芦起来瓢,想歇一会儿都不行。在单位打了一下午的电话,累得够受。吉林的客户说咱的产品质量有问题。他们是今天上午开始投的料,没到下午,鸡厂的鸡就有反应了,不是拉稀,就是打蔫儿。我也不能承认是咱产品的毛病呀,就帮他分析原因,总算让他信服了。”小川干脆把头仰向沙发扶手下边,基本上是对着天花板说话。
还没等我小心翼翼地靠拢,并劝解他,小川猛然从沙发上蹿起来。由于迅疾,像是被弹起来的,吓我一跳。
“不行,我得回单位一趟。小庄没经验,万一出现啥问题就坏了。”
我有一肚子话要说,可是,谁给你机会抒情呢?小川以急行军的速度披挂整齐,咣的一声关上门。像门缝里的一缕风,旋一圈就不见了。屋子里是完整的寂静。心里这个堵!小川连床边都没挨着,更别说正眼看我一下了。我不知道小川下次什么时候再来,明天,后天,一个星期,还是半个月?不仅我不知道,恐怕连他自己也不一定知道。我们都不归自己管。这正是我的悲哀之处。我把那杯热水泼向厅里的巴西木,把纸杯攥得嘎嘎响。当然,也有骨节的声音。我养的花,想活它就活,想死它就死,我管不了那么多。但是,我确实爱它,像爱我自己;也确实恨它,像恨我自己。扭曲的纸杯从窗口飘下去,很缓慢,很缓慢,看不出有什么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