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川的公司坐落在城西郊一个废弃的大院里。说是公司,无非是租用两间办公室,外带一排生产厂房。如果你觉得这样被称为公司略感寒酸,那么你看看小川满足的样子就会知道,前几年的公司比这还要简单。走进他的办公室,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贴在老板椅后面墙壁上的全国地图。背依版图,胸怀祖国。这气魄也不算小吧。再看看昼夜点灯熬油的生产车间,还有停在门口的老式“桑塔纳”,虽然旧点儿,也初具一个公司的规模了。
小川本来在一家工厂里颠倒黑白地过日子,没年没节地和机器捆在一起。惟一的乐事就是闲班时,和一个饲料厂的朋友到处乱窜,帮助他送货、取货、跑客户。都是公家的事,朋友有时带他出去见见“世面”,小川便在酒酣耳热的时候奉承他几句。人都有虚荣心,知道那是假话也爱听。于是,朋友开始对小川吹牛、讲诳话、讲实话。小川是个有心人,他把那些门道暗暗记在心里。一来二去,小川就蠢蠢欲动了。买卖和人情一样,薄得不如一张纸。当小川不再屁颠屁颠地跟在朋友的后面,而是理直气壮地走出总控制室的大门时,他的朋友和他翻脸了,他的同事也瞪大了眼睛。真不知道哪场雨过后会长出狗尿苔啊。他们说。
小川辞职了!那是1995年。当时,企业正像接近十八的姑娘,越来越招人稀罕。工资、奖金不说,光每年的福利就数不胜数,从家里用的电器到孩子玩的玩具,没有一样不是白送到手。人们挺着胸打着饱嗝调侃着:就差发个媳妇了。而小川却辞职了。瞧那三扁担打不出个响屁的蔫样儿,还来能耐了。我早就发现他有病,脑袋缺弦儿。走着瞧吧,到哭的时候连祖坟都找不着。人们上班下班又多了一份谈资。
小川的老婆娟子在他们企业职工学校里教语文,对他的辞职可以说是没态度。即使有,小川也不会受她的左右。所以,结婚这么多年,对小川的大事小事他老婆也懒得过问。不过听小川说出实情后,他老婆还是吃了一惊。刚要发火,语气忽又变得缓和:你看着办吧,就当你被贬或者戍边去了,反正我和儿子也不愁吃穿。
辗转着搬了三四个办公地点,最后才搬到了现在的西郊。那里比较僻静。小川说,办企业就是这样,该回避的事就得回避,把肉埋在饭碗里吃就长不胖了吗?另外,生产的废气和废水也不至于影响到更多周围的居民。现在的人,别的没学会多少,可自我保护的意识强着呢。他们把市长热线、315热线什么的记得滚瓜烂熟,受一点屈儿都不干,动不动就直着脖子冲你嚷嚷上法院,好像法庭上坐着的都是他们老舅或者大侄儿。上次在市东郊租那间厂房时,还没有现在的生产能力大呢,一到天黑就关门走人,还有好几个老头找来,说是要谈判。他们要求小川限时限量生产,不然,不仅妨碍妇女生孩子,而且还妨碍母鸡下蛋。刁民。小川没理他们。豁牙漏齿的几个老家伙能有多大脓水?没想到窄河沟里差点翻了船。小川低估了他们。一天晚上,换一茬小的来。他们个个横眉立目,光着头露着胸,好像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们连一句开场白都没有,呼啦啦闯进小川的办公室,掂出弹簧刀,要废了他。
每次提起那事,我都心有余悸,因为当时我正在公司里干文秘。小川说,咱这做买卖的,黑道不行,白道不行,那只有夹起尾巴了。那时候,公司里算我一共才七个人,除了工人和业务员,办公室里只有小川、我和会计小菲。小菲,唉,一想起她,我的肺都要气炸了。咋说她好呢?那个小妖精。
小菲原来是小川他们家远房的什么亲戚,按理说是亲三分向,不管咋说也不能做出那么缺德的事。可她竟然做出来了,你能把她咋的。大不了骂她不是人,但她哪里也不会缺块肉,照样活得有滋有味儿。这年头,良心值几个钱?如果小菲还有良心,我敢保证,连疯狗都不一定吃。当时,是这么回事。办企业,会计可是关键人选,成也会计,败也会计。小川就是想到了这一点才让小菲过来当会计的。先前小菲干得还挺认真,这本账那本账一点也不含糊,改变是后来的事儿。因为单位里人少,现金也是她一个人兼,单位里缺东少西,只要她说一声,或者不直接说,小川就会伸手从衣兜里掏钱。小川大手大脚的,不一定记得那么细,即使记得,也并不在乎。现在想来,在钱上,小菲一定占了不少便宜,在别的方面是否也一样,我就不好说了。反正,我踏进办公室门槛的那一刻,她的脸就开始扭曲,当小川说让我文秘兼现金的时候,她彻底绷不住了。经理,你是不信任我呀?这么多年我没给你捅什么漏子吧?再说,没有功劳没有苦劳还有疲劳呢,是不是应该在曾小姐面前给我留点儿面子呀?小川说,小菲你想得太多了。现在咱们公司陆续走上正轨了,应该各负其责才对。再说,会计、现金一个人兼,这是会计法不允许的。啧啧啧,还“公司”、“会计法”呢,像真格似的。小菲说。你这是怎么说话呢?小川瞪起了眼睛。小菲自觉没面子,从鼻子里哼一声,灰头土脸地一摔门出去了。小川劝我别理她。我说,是,不理她,我是来给你打工的。小川僵硬的脸慢慢融化开来。我们共同把事情做好吧。不过,你们俩要处好关系,她是小孩脾气,一转眼就没事了。小川说。
我是想处好关系,跟谁我都没想处坏过。可是她不想好,我也没办法。热脸贴个凉屁股,你能咋的。就像相声说的,有再多的瓶盖却没地方盖,人家不配合,你有啥办法。我在公司里干了一段时间,实在受不了那份罪。小川和我都低估了她。我被小菲折磨得骨头不疼肉疼,只要一想起她,我就气得浑身哆嗦。我觉得自己好像更年期提前了。小川见我那样子,不仅不管小菲,还让我回家。还有没有公理?我找小川理论。小川说,这一年你的性格变多了,这是我的错。你先回家,往后再说。公司里不能没有会计,况且,小菲对公司的事情知道得太多。你给我一点时间。
我最看不起小川低头耷拉脑袋那副熊样儿,一咬牙、一跺脚,二话没说我就走了。
我想小川会马上来找我。可是一连几天,他都没来。男人都会演戏,说不定他们已经乐得翩翩起舞,欢庆共同的胜利了呢。毕竟人家是亲戚嘛。
我所谓的家就是小川在城边子为我租下的民房。刚回家那天,我在小屋子里转了半天,也没找到出气的东西,一转眼看到床头柜上小川的照片,我恶狠狠地把相框摔在地上。没有碎。重摔了一次,这次效果达到了。力气也用尽了。我瘫在床上放声大哭。碎玻璃在水泥地面上闪着不同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