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4年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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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日落,我就心慌。时间像一根巨大的电动皮带,转到谁的名下,谁就交出一天的收获,送回自己的仓库。我看到皮带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只有我一无所获,我的名下空空如也。
离校足足四个月了,实习单位还没找好,我知道有些同学已带着签约返校,只等拿到毕业证后,马上返回实习单位,正式开始全薪资工作。我仿佛看见他们脸上汗涔涔的,奔跑在校门外那条没有树阴的马路上,他们一定是去啃鸭脖喝啤酒了,他们一高兴就去那里,不高兴也去那里,他们把差不多一半的生活费都交给了鸭脖店戴鼻环的女老板。
虽然我在这里上了三年学,但有一说一,这所学校是个狗屁。没办法,人人都需要一张高中以上的毕业证,就像人人都得有张身份证一样。光听这个学校的名字:职业技术学院,还是不太掉价的。如果一个人没有考上大学,又想有张文凭傍身的话,他就只能往职业和技术的方向走。我在网上不止一次看到过这样的消息:蓝领阶层奇缺,中国制造业将遇瓶颈;中国应该大量培养新一代蓝领精英;蓝领阶层将跻身中国高薪一族……可是,看看我们的教材吧,有的第一版时间居然是1995年,我不相信那个时候编写的教材还能培养出如今的所谓蓝领精英,技术这个东西,跟医学一样,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新旧更替。我们之所以强忍着呆在这里,除了需要那张文凭外,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这所学校的学费相对便宜。
我慢慢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的道路不是自己走出来的,而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你在地上蹭出来的。有时候,人就像一片风中的树叶,或是一只风中的塑料袋,下一步落在哪里,何时再度飞起,事先一点都不知道,也无法自控。
唯一的一次自控发生在中考那年,我和矛考上了不同的高中,这对我们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我们是双胞胎(尽管我从不这么认为),自脱离母体开始,我们一刻也没有分开过,我们的父亲喜欢看武侠小说,喜欢谈论战争,这一点,从他给我们取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来,一开始他叫我们旗和剑。母亲比较迷信,相信姓名笔画关乎人一生的幸福什么的,坚持说这两个字不好,有杀气,笔画数字也不对。父亲本不相信,但他乐于取名字,特别是给双胞胎取名字,他心里有太多适合给双胞胎命名的字和词,他又说了一大堆,最终,母亲对照着一本算命的书,挑了得分最高的矛和盾两个字。从此,他就成了矛,我就成了盾。从幼儿园开始,矛和盾不仅是同班同学,还是同桌,万一有老师把我们分开了,我们就以不上学相威胁。没想到一场中考会把我们一劈为二,早知如此,我们一定开通我们之间的无线电台,向对方发送密码,考出一模一样的成绩,就不至于被分到不同的高中去了。这可不是吹牛,我们之间的确有别人看不见的密码。
一路走过来,很多老师都向父亲反映过,说应该把我们分开,就读不同的班级,因为每当我们中间一个挨批评时,另一个就会眼泪汪汪,而当一个受表扬时,另一个就在一旁乐不可支。有个老师说得最好,他说我们两个,等于是一个人,一个是另一个的潜意识,或者说,我们虽然是两个,但说到底,我们不过是一个人的两面。父亲听得呵呵直笑,老师描述的那些课堂上的情景正是他没法看到又十分想知道的,他没把老师的建议理解透彻,反而滋生出一点不值钱的自豪感来,他的孩子们多么与众不同,多么值得谈论。至于分班的问题,他也征求过我们的意见,当我们异口同声地喊出“绝不”两个字时,他笑骂着摇起了头。他这样回复老师:让孩子热爱学校最重要,无论什么原因,都不能让孩子对学校充满恐惧,我想。
矛考上的高中是所谓的重点高中,就在城区,而我考上的那所普通高中,离家三十多里,需要寄宿。我在新的学校仅仅呆了一个月,学校就跟家里紧急联系了不下十次,然后,学校主动帮忙,将矛从重点高中转到了我所在的普通高中,这事办起来很顺利,哪个普通高中不乐意接受一个来自重点高中的学生呢?说不定这个人可以让他们的升学率提高零点一个百分点,若是反过来的转学,那就不容易了。人人都在指责我母亲:你太迁就老二了,你会毁了老大的前程的。母亲哭咧咧地说:我能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饿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