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莲拿起拖布又把地擦了一遍,土黄木纹的地砖铺了不到半年,看上去还是簇簇新的,地砖的釉面闪着清洁的亮光,花纹是几年前流行的式样,一个方方的菱形套着一个方方的菱形,花哨而生动,空间似乎被线条和色彩充满了。
美莲的家,有老式的家具,也有一些新潮的家具。外婆留下来的两门衣橱,和现在通行的式样不同,底部带一个深深的箱斗,橱门上镶嵌着铜锁,陈旧的红漆脱落,里面是浅浅的赭黄底子。橱柜边,美莲安置了一把新的漆皮沙发,沙发另一头是金属罩的落地台灯,这混搭风格的装饰,是她从装潢书上学来的。美莲喜欢看生活气息浓郁的杂志,躺在椅子里,看看画册,五分钟就翻完一本。客厅里用来做茶几的木头箱子,就是从一个画家的客厅剽窃过来的,美莲上妈家里挑选了一个木头箱子,拿细碎花枝织纹的毯子一盖,找了一个玻璃瓶,插了两支勿忘我在里面,房间顿时就有了生气。还有两个简易的书架,一张地中海式样的长着四根棱柱的床,一把竹圈椅。美莲喜欢各种美好物件参差错杂融为一体的感觉。美莲将家具擦得干干净净,倒并不因为美莲勤快,只是出于习惯,每天花上五分钟,到处抹一抹,家具表面透出光亮,让美莲觉得心情愉快一些。美莲想,家就应该是这样的,干干净净,通透舒适。
整整一天,美莲都呆在家里。她先背了购物袋去菜场,买些日常的菜蔬,茄子、番茄、豇豆、萝卜、芹菜,又买了一条鲫鱼,一包豆腐。回来后,美莲就站在厨房里,先将鲫鱼剖干净了,放到炖锅里,再把豆腐放进去,放一点盐,一大锅水,用小火慢慢地炖。妈妈说,鲫鱼炖豆腐对胎儿的发育有帮助,一锅鲫鱼汤,美莲一顿就要喝掉一半。美莲一边喝,一边摸摸自己的小肚子,微微隆起的肚子就像瘪了的皮球第二次被气体充满,美莲仿佛听得到气体泄漏的声音,她吧嗒着两片潮湿的嘴唇,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半年前,女儿晓歌上学,美莲急巴巴地从老房子搬出来,腾挪到了市中心的这个老小区。美莲看上这套两居室是因为大门前面有树,那是一棵桂花树,翠绿的叶子,密密匝匝地绕成一圈一圈的云朵,覆盖了院子的天空。美莲开门站在阴凉处,毛孔里透着清凉。那是夏天,美莲穿一身棉布衣裙,靠着大门的栅栏,将头抬起来,看绿意盎然的桂花树,心里觉得宁静无比,四下里张望,就觉得像一个真正的家了。美莲的家是要接地气的,院子里种些花花草草,甲壳虫爬来爬去,日头从斜角里一丝一丝地晒进来,衣服一件件洗清爽,挂在空中横拉着的铁丝儿上,让风把它们吹干。一个个日子就这样过去,美莲觉着一点点安宁,美莲这个岁数了,要的就是这份安宁。
美莲的丈夫,比自己还小一岁。丈夫回来的时候,美莲躺在床上,看他在房间里神气地走来走去,他的肩膀是结结实实的,肌肉是丰厚饱满的,脸上的鼻梁是坚挺而秀气的,眉目之间弥散着清秀而善良的气息,这些细微之处让美莲觉得说不清楚的依恋。她想,她应该是爱他的。可是,丈夫并不经常回来,一年到头,十个月在北方出差,公司派驻,长期出远门,他只好听从公司的安排。丈夫是这样说的,但美莲常常觉得,这也许并不是事实。也许,丈夫面对自己这样一个二手女人和别人的孩子,会感到一些压抑,那种说不清楚的盘桓在心头的情绪是说不清楚而又令人揪心的。他的身份摆在那里,突然之间,他从一个单身男人变成一个孩子的爸爸,晓歌接纳他的时候已经八岁。这种转变多少是令人尴尬的,美莲替他想。他得要多少时间才能弄清楚自己不再是一个男孩了呢,得花多少时间才能和晓歌处成父女呢?
他以出差为名躲出门去已经两年了。一个男人,数月不回家,美莲不知道这种状态是否正常。美莲从前的丈夫是每天都在家的,公司倒闭后,他哪儿都不去,窝在家里,也不烧饭,也不洗衣,天天开着电视,戴着瓶底厚的眼镜,也不怕把眼睛看瞎了。美莲那时候还年轻,年轻的女人总觉得人生应该是欢愉而轻松的,没必要每天被生活折腾得辛苦又劳累。丈夫为了偿还公司失败的债务,将房子也抵押了出去。而美莲糊涂地蒙在鼓里。
美莲离婚后,拖着晓歌过了两年,一个嫩生生的女人拖着个孩子过日子,想想就让人觉得心酸。就有好心的熟人给她介绍。她大约觉出生活的艰辛了,就应承去看看。熟人告诉她在一家普通宾馆的大堂里见面,她带着晓歌走了进去。大堂里有四五个人,零散地坐在咖啡色的沙发上,一个男人在窗口抽烟,两个女孩坐在一起,像是在等什么人,不时地朝电梯口张望,一对老年男女在一起交流,也像在等什么人。美莲朝抽烟的男人走过去,男人并不搭理她,她知道可能弄错了人,就在沙发的一角坐了下来,安静地等待。那对老年男女朝她看过来,远远地观望许久,男人才起身朝她走过来,你是许美莲吧?这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男人。他是谁,美莲顾自在心里问。男人摸出了一张照片,照片上,她后来的丈夫打扮成一个大学生的模样,穿着带兜帽的红色卫衣,美莲看了一眼照片,知道了面前的这对夫妻是谁。
我不想再生孩子了。美莲坐到老年男女对面就说了这句话。美莲想,如果要生孩子,自己何必等到今天呢,美莲是有很好的选择的。老年男女对望了一眼,很快表示接受。我们还有一个儿子,没关系。老男人说。来,叫孩子走过来,我们看看。叫什么名字?老女人说。晓歌,春晓的晓,唱歌的歌。美莲解释。晓歌瞬间就像百灵鸟一样唱起歌来了。嗯,声音真好听。老年夫妻看着眉开眼笑,美莲的心渐渐地落地,一面又渐渐生出些凄楚。
不久,年轻的丈夫就出现在家门口了。他笃笃地敲门,声音不轻也不重。从敲门这样一个细节,是能捉摸出来者的修养的。美莲打开门,果然和照片上一样英俊,单单就是老了一些。他提着一袋子礼物,进门就拿出一个芭比娃娃,晓歌,他叫唤女儿的名字,蹲下来,认认真真地瞧两眼她的样子。模样不错嘛,我妈说,我将有一个漂亮女儿,果然。他露着微笑,将晓歌拉到自己身边。美莲给他泡了一杯热茶,他小声地说谢谢,就和晓歌玩了起来。他的户口已经落在城里的亲戚家,但工作还在外地,做到年底就可以辞职,明年到这里找个工作,他这样说。美莲的心里渐渐踏实起来,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