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着两室一厅。房子是老婆的,老婆在迎春路小学教书,这是一份旱涝保收的工作。幸亏她有一份旱涝保收的工作,不然这个家就维持不下去了。我儿子在衡阳师范学院读书,读大三。儿子不想当老师,他不想走他妈妈这条路。他学的是英语,他想通过他学的英语去一家中外合资企业打工,从事管理工作。我不反对他有这种想法。我晓得当老师的艰辛,老婆一天到晚忙着学校的工作,晚上还要改一大堆学生作业本,到头来也就是个中级职称。儿子想当老板。但当老板是那么容易的?他能实现么?如今的年轻人志向都很大,动口就是要当老板要赚钱。我们年轻时也有志向,但不是当老板赚钱的志向,而是当工人为人民服务的志向。我们读书的时候反对剥削和压迫,提倡学雷锋,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我现在就是一颗螺丝钉,不过已经生锈了。
我生于一九四九年十月,那一年新中国成立了,我成了在新中国诞生的第一批孩子。我们这批孩子随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命运起落和沉浮,正如同事中传说的,长身体时过上了苦日子,想读书却赶上了上山下乡运动,高考时年龄又大了,生孩子时又只准生一个,提干讲究文凭时又没有文凭,如今又下了岗,在家里干坐着。想出去谋求第二职业吧,人家又嫌你年龄大了。这就是我们这代与共和国同命运的人。悲惨的一代人。我已有四年是坐在家里望天了,在望着天时写点感想,写点回忆文章,居然发表了几篇,被我的朋友称作李作家。我写的文章很杂,想到什么写什么,叫做杂文。我写过文天祥的悲叹;写过隋文帝杨坚的勤俭和弑父杀兄的杨广的荒淫无度;写过陈胜吴广装神弄鬼的起义和写过秦始皇的价值。我写这些东西是好玩,把自己读书的感受写下来,寄给报社,没想还受到了编辑的青睐。我不是一个作家,最多算半途上出来的一个写小文章的混饭吃的作者,什么都写,编辑要什么就写什么,没东西可写就到历史中去挖掘,因为我喜欢在历史的长河中寻找感觉。人生自古谁无死?这是文天祥说的。这个声音很对我的胃口。我五十三岁了,下了岗,在家里闲着,这种感受当然就很深。一个人年轻时想的是追求,因为他拥有的东西太少了。到了我这个年龄,理想就如雾一样在阳光下蒸发了。理想是随着年龄的增大而逐渐消失的。我和我老婆的生活很平淡,吃饭穿衣睡觉。不再奢望什么,仅仅只是为柴米油盐动点脑筋,哪里菜便宜就到哪里买菜,哪里的鸡蛋便宜就上哪里买鸡蛋。在我生活了五十三年的黄家镇,再不会有什么东西让我冲动了,我感到平庸和嘈杂是我们这个镇的特质。
电话响了。我拿起话筒,电话是马教授打来的,他已经吃过饭了,问我什么时候动身去小民的画店。我说我还没吃饭。马教授说:行,那我先去一步。
马教授是个孤芳自赏者,不是那种同什么人都可以亲近一番的人。他的额头很高,学问很深,有一肚子知识,自然就很高傲。我是从他嘴里晓得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费尔巴哈和叔本华的。梅里美的小说是他借给我读的,他还劝我去买川端康成的小说读。他说他非常喜欢梅里美和川端康成两位外国作家,一个是生活在十九世纪的法国,一个生活在二十世纪的日本。
老婆在厨房里炒菜,一股刺鼻的辣椒味充斥在房间里,她没关厨房门。我老婆年轻时算黄家镇上较漂亮的女人,那时追她的男人不说有一打,至少也有四五个。现在不行了,四十九了,脸上有了众多皱纹。她跟着我真是委屈了。我年轻的时候喜欢跳舞,显得活跃,那时镇上的一个干部也喜欢她,经常上她家坐,但他没我活跃,坐在她家很严肃,她当然就选择了我。要是她选择的是那个干部,她现在就是局长太太了,但是她说她不后悔,因为我们有爱情。她说女人需要的不是地位而是被人爱。我听了这话很感动,心里就暗暗发誓不能对不起她。
吃过饭,我便向小民画店走去。天黑了,十月以来,太阳照射的角度改变了,天黑得也早些了。夏天里,下午七点多钟天还是亮的,甚至到了八点钟时还有晚霞在空中游走,但一进入十月,白天的时间就比夏天短了两个小时。街上已不像九月份时热闹了。一条街上,开的无非是些牵涉到日常用品的商店,饭店、发廊、百货店、裁缝店、日杂店等等。我走着的这条街是镇上最宽敞的街,水泥马路,四车道加人行道,是镇政府于早几年下大力修成的。小民画店就在前面,是镇政府扩建街道时建的门面,从前这个门面是做建材生意,堆着水泥、油漆、铁钉什么的,后来镇政府建了个建材大市场,这个老板就将这门面转租给小民,上建材市场做生意去了。
马教授已坐在小民画店里了,正在欣赏小民的油画。马教授穿得看上去就是教授,衬衣、西装、领带,脚上一双锃亮的皮鞋;头发很干净地梳在背后。我们握手,说了几句带玩笑性质的客气话。马教授笑道:李作家感觉上越来越精神了,是不是又有什么大作品问世了?
我摇摇头。我告诉他写了几篇关于老街的故事,但还没拿出去发表,因为还想修改修改。马教授说那好那好,希望能早日读到我的大作。我说:大作谈不上,小文章而已。
小民说:教授,你文笔这么好,又有口才,怎么就不动笔写呢?
马教授笑笑,我一直想写,但学校里的事情太多了,当了系主任,三天两头要开会。今天被学校叫去开会,明天又被外校叫去开会。等你坐下来,同事又敲门了,职称问题啊,进修问题啊,工作量的问题啊,有些老师甚至把自己发表的狗屁论文也拿来给我看,一坐就是大半个晚上,什么事情都找上门来了。还真烦躁。
我说:哪个要你当这个系主任吧?
马教授说:我是不想当,校领导要我当,我跟校长关系又比较好,有什么办法?
小民说:当官有当官的好处,如果没有好处,谁愿意当官?都说自己不想当,但照样当。假如要我当镇长,我也愿意当。我觉得不要把自己看得太清高了。
小民又说:现在这个社会,大家都希望自己有钱或有权。有权就有势,有势就好办事。
马教授说:我们学校里确实有很多人想当官。当官又不要本事,只要你没有脾气,能耐着性子坐下来开左一个会右一个会,你就可以当官了。
小民说:我这辈子是当不了官了,当官是马教授的事。我只是想怎样把日子过好一点。我一切都靠自己,每一分钱都是自己赚的。我还是纳税人,开了这个店子,每个月要向镇税务所交纳一百元钱。不管我卖了画还是没卖画,就是一幅画没卖也要交。除了交税,还要交工商管理费,街道居委会还要来收卫生费。另外,派出所还要来收治安费。你不交,他就要你好看。
我说:小民是自食其力,完全是靠画画养家。这在我们这个鸟镇上真是不容易。
马教授欣赏的样子望着小民:生意好吗小民?
小民说:马马虎虎。画卖得还是不多,主要是画油画肖像的人多。镇上一些青年,还有中年人把自己与老婆照的相拿来给我画。我变成了画彩色像的。
马教授哈哈一笑。没想你我当年的爱好,成了你今天的饭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