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当藤条碰到钟成的身体时断成了两截,或者更多——如果你能够把那些散落在柴堆里的碎片一一拼接起来的话。与此同时,钟成屁股里的骨骼也发出一声脆响。十几个小时以后,当医生用手术刀划开这人体上最厚的组织时,他们看见了断裂的骨骼,拼接好骨骼,却发现有一小片骨渣不见了。他们相信,必定是某位护士在动用止血钳之后,无意问用纱布将那碎片带出了身体。当然,谁也不会费心去寻找那一枚绿豆大小的骨渣。多年后,那枚骨渣变得平滑,以每年1.2厘米的速度在钟成大海一样的身体里游走,就像一艘鬼船。带着缺口的股骨会重新长平,虽然会有小小的瘢痕,但通过X光片看,骨骼平滑,没有任何异样,那里只是一小点阴影罢了,就像皮肤上的痣。但这颗痣会伴随着云翳而充满沉沉的潮意,每到阴雨天会有些不适——这也是所有最不会威胁生命的病症之一,而那截骨头的未来却完全是未知的。自打从一名实习小护士口中得知手术中“丢失的骨头”事件后,钟成就再也无法释怀了,这让他在生命的这一页上父亲这一栏里盖上了一枚黑色印章:父亲企图杀死自己。
当趴在病床上的那些岁月成为过往,钟成注定会怀念那些时光。二叔钟磬伟给他送了一套由华夏出版社新出版的《全唐史》,可钟成发现自己已经对任何写在纸上的历史不感兴趣了。他看着那摞簇新的书籍,压制着从胃里泛上来的恶心感,细着嗓门回答二叔的一系列问话。不过,谁都不会去提钟成被父亲打伤这件事,那是一个禁忌的话题。医院的病历卡上写的病因只有两个字:摔伤。钟成趴在病床上的那些岁月里,曾经在脑子里想了无数种摔伤的可能,比如:从山崖上跌落,从树上或者房顶上摔下来,要么就是骑自行车时受伤,尽管他们家没有自行车,再就是跨水沟时,因为裤子太紧而丢脸地摔在石头上,或者在同学的推推搡搡中,撞在了桌子角上。不管怎样,屁股一定要对准那些造成损害的硬物,只要不是那根乌黑的胡桃木就是安全的。老天!
有时钟成会为那些不存在的凶器而失眠,会在想象中被那些拥有不同尖锐度的撞击物感觉浑身钝痛。同学们,我们生活中会遇到各种各样的角度。人生的观察角度,议论文的切入角度。而伤害的角度排在第七十八位,它包括钝角、直角、锐角、平角和圆角。伤害的角度确定以后,他不得不以平角的姿势趴在病床上,以直角接受医生观察,以钝角睡觉,唯一不能用锐角说实话。锐角,“伤害的角度”之王。
在几何世界里,钟成觉得二叔是一个圆。不仅因为二叔胖,而且因为二叔弹跳式的生活。钟磬伟,乡村成功人士,整天像充满弹性的球体一样上下左右地忙碌——经营着两家厂子,一个来料加工的服装厂,一个木材厂;正在和一个长得像山口百惠的女人约会;同时,还得到市立医院看望侄儿,到远郊一家儿童医院照料总是发烧却查不出病因的小女儿钟羽。后来,钟磬伟终于想出一个不需要经常往这边跑的办法,那就是给侄儿送一台当时最好的迷你收录机,让侄儿出院回家后不至于在祖父面前抱怨他的二叔。
事实证明,这台录音机改变了很多事物的发展轨迹。所以,萨特的存在主义绝对有永远存在的价值。
钟磬伟送给钟成的迷你收录机比磁带略大,外带两个小音箱和同样精巧的耳机。这部收录机于是成了钟成寸步不离的收纳盒,那些令他失眠的各种角度重新归位到墙角、桌脚、屋角和地脚线。他把二叔配套赠送的当时最流行的宝丽金合集全部洗掉,录上了他想录的东西。比如雨滴打在户外的椅子上、树叶上、垃圾桶上、伞上的声音;某天夜里护士在帘子那边的空床上与男友亲热的海潮声;走廊上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医生和医生打招呼的声音;护士和护士低声交谈着走过的声音;走廊上一位老人被病痛折磨的呻吟声;暖壶发出的吱吱声。
钟莲一星期来医院探望钟成两回,带来烤饼、炸鸡块和泡菜。钟磬声平时忙于工作,周末有时来有时不来。来了后和医生护士聊得最多,医生护士一离开病房,房间里就静得要死。钟成可不想让自己的耳朵安静下来去听父亲的声音,父亲的声音会逼得他尖叫、呕吐、昏厥。为了不发生这种事,钟成总是面朝墙听收音机或者录音带。有一回,钟成听着听着就睡着了。醒来时,四周的静以及父亲坐在那儿翻看《全唐史》的声音让他感到极度压抑。他像溺水者抓救生圈那样摸遍了枕头下褥子下,但没有找到收录机和耳机。他气喘得厉害,直到父亲从沉浸中猛醒,告诉他东西在柜子上。钟成看见被父亲摆放整齐的收录机、耳机和所有磁带,它们靠墙站立,就像被俘获后变节的叛徒。而那盒“护士和男友”的磁带还在机子里压着,他不确定父亲是否趁他睡着时听过,天哪!此时此刻,也许他正藏在书后面笑话他呢。钟成忍痛翻转自己,愤怒地将柜顶的东西全部打落在地。
钟磬声在医生面前竭力掩饰父子之间的龃龉,只说自己不小心碰翻了东西。他把摔坏的收录机拿去修,修好了拿回来,还专门买了几盘空白录音带。可钟成却依旧冷着脸,面朝墙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