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16年第04期
栏目:中篇小说
我父亲现在是个渔翁,此前,杨树村人都称他“刀老板”。
对于我父亲曾经的闯荡,到现在的几乎无所事事,杨树村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但最终要说的话都化作一口唾沫,咽了下去。
长江口在离我们杨树村400公里的地方,故意留了个兜子,别小看这个兜子,400多公里路程,洄游产籽的鱼都成熟了,“长江三鲜”就诞生在这里,这里河鱼丰富,江鱼更让人垂涎,那些杂鱼则被称为“江八鲜”。现在我父亲就在这个兜子里忙碌,每天从院门进进出出,夹杂着咳嗽声,身后总是散开一片烟雾。他抽的烟在我们杨树村算高级的,村里人说这是当年当老板落下的病——架势小不下来。其实他身上揣着几种香烟,高低档都有,发给别人是高档的,背着人自己抽低档的。父亲的香烟是一个见过世面的渔翁在村里游走的面子。
满院子的鱼腥味。我母亲一边从井里打水冲刷,一边唠叨,铁水桶撞击井壁发出的刺耳声在母亲的心尖上划过。父亲不理这些,母亲在父亲的眼中一般是被忽略的,母亲常常为这生闷气。
父亲头发花白,不是花白,是全白了。他偶尔染过发,头上还留着灰色的残汁,上身歪七皱八地套件汗衫,被泥浆水浸湿,黄黄一片,脸上七八颗泥点一条线分布,许是哪条鱼在泥浆水里甩了一下尾巴,表达对他最后的愤怒。父亲说他现在是个彻底邋遢的“黑皮小”。母亲唠叨的还有一个内容,那就是父亲的衣服太难洗,哪里是洗衣服,洗刷下来的尽是烂泥。父亲不理会母亲的唠叨,在阳光下专心补他的鱼丫子。鱼丫子的造型是两个成直角的竹篾桶,它们像树丫一样张在水田的拐角处,静候黄鳝、泥鳅入住。当然里面有吃的,喷香的蚯蚓,竹签从它们身上穿膛而过,它们就为父亲的捕鱼事业默默地作了牺牲。父亲叼着香烟歪着脑袋,烟雾熏得他睁只眼闭只眼。这只鱼丫子已经多处破损,父亲一恼,“噗”地吐掉烟蒂。一只芦花鸡以为是什么宝物,一溜烟地跑来叨食,被烫得咕咕叫。母亲一脚踢在芦花鸡背上:烫死你,活该!芦花鸡张开翅膀,飞跑着逃出院子,找同伴诉苦去了。父亲白一眼母亲,母亲当没看到,低头呼哧呼哧地搓父亲的泥浆衣,水花四溅。父亲有点生气,感觉口里有个什么东西,于是很响地吐口唾沫,竟蹦出一颗牙齿,唾沫里有血丝。父亲意识到最后一颗牙齿终于离开了自己,想起剃头的瘸子“无齿无畏”的笑话,瘪着嘴笑了一下,父亲现在可以坦然地承认自己老了。
父亲一抬头,看见傻子果儿悲伤而惶恐地蹿进来,凑近了,低声颤抖着说:师傅,不得了啦,美国总统监视我,派了几架飞机准备轰炸我!
说完,咧开大嘴哭了。
父亲也表现出慌张来,连声说:“是吗?是吗?”
果儿用劲点头:“就是!就是……已经不止一次了……”
父亲摸摸果儿的头,安慰说:“不怕,不怕,我马上给你敲一辆坦克,发射导弹,炸死这些美国鬼子。”
果儿破涕为笑。三十年来,我父亲对这个傻子从来没有办法。
我母亲不屑地看着他们,哗啦——把一桶泥浆水倒在院子里,果儿这时才注意到我母亲,怯怯地往父亲身后躲。父亲瞪一眼母亲,吼道:“你这是干嘛?”
“不干嘛,扫地!”
父亲扔了鱼丫子,鱼丫子蹦了几下,委屈地躺在一边,它上面没补完的洞似乎无助地看着天。父亲一低头,牵着果儿的手,悻悻地出门。
母亲“咯咯咯”轻快地叫唤起院子里的鸡,我父亲回头瞪了我母亲一眼。我母亲装作没有看见,自顾伺弄她这些鸡。她后来常对我说,伺候鸡比伺候你父亲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