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争相指给我看井台边上立着的一个大石头,石头上刻着出资打井人秦开礼,名字下是日期。洗衣服和挑水的村民告诉我,礼娃说挣了钱,买潜水泵安在井口,一按开关,井水就抽上来,不用人一下一下摇滚筒。再挣了钱,给大家安自来水,管子接到灶面前,挑水的事也免了。说话的人笑嘻嘻的,但不是那种所谓揶揄的笑,而是带着尊敬,带着感激,他们告诉我,礼娃是个说话算话的人,可惜他不愿留在村里当村官。
我故意说,是不是你们把他气走的。
那些人老老实实回答,村里太穷,没有钱,啥都做不成。
那天我看遍秦开礼捐赠的八口井,每口井离河边直线距离都不到两公里,井水充盈。以前一直以为水井是靠相对稳定的地下水,没想到这么容易受河水的影响。以前有首歌,唱大河涨水小河满,现在看来那只是表面能看到的,还有深层次的联系却没写进歌里。
离秦开礼捐赠第八口井已有三年多时间,一直没有听到他捐赠第九口井的消息,也没听说他为乡亲们买潜水泵和安自来水管,却接到他打来的哭诉电话。
一路上我眼前总是晃动着秦开礼的模样,一个大男人哭成那样,我的猜测自然很多。但看到秦开礼本人后我才惊觉,所有的猜测都太肤浅。
秦开礼坐在轮椅上,已经与竞选村主任时判若两人,看见他的脸,我首先联想到的是农药瓶上那个骷髅标志。我伸手拉住他,感觉不是拉住一个人,是拉住几根塑料棍。尽管时下大多数城里人都在忙着减肥,真要瘦成这样,的确是件相当恐怖的事。
说不清是惊讶还是恐惧,我的声音都有些颤抖:秦开礼,你遇到啥了?!
秦开礼受伤已经快两年,他在一个建材公司加工车间开机床,深夜加班被砸伤。加班是每天的必修课,每月固定工资1000元左右,实际收入却超过两三倍,靠的就是每天超过四小时的加班和周六周日不休息。那天晚饭时秦开礼还和几个同乡商议过节如何玩,过两天就是建国55周年大节日,街上已布置得花团锦簇,焰火及演唱会的海报也在街头鲜艳起来。这个时节,遥远的家乡正三天两头被阴雨堵在屋里,这里却天天云淡天蓝阳光烈。秦开礼和几个老乡约好,无论挣钱多重要也要轻松过个国庆节,好好看看在这儿流了几年汗的县城。
秦开礼身强力壮,从来没有想过会在深夜突然躺进医院。而且,伤得很重,腰部骨折。
工友们将他送到医院,虽然是深夜,医院照例要先收预交款才允许入院。公司派一中年女人来到医院,交了入院费就要离开,医院要交钱的女人签了住院合同再走。中年女人打着哈欠说老板没让做这件事。医院的人说这是规矩,不签合同日后去哪儿收治疗费。中年女人看看墙上挂钟,犹豫着往公司打电话,打了几次没打通。秦开礼看着过意不去,躺在那儿挣扎着对医生说,她不是刚送了钱来吗,不用担心,我还要在这里躺好些日子呢。
见医院的人还在犹豫,秦开礼又说,这么大个企业,是国际老板哩。
医院的人见受伤的民工都这么放心,就同意天亮再来补签合同。
约好一起过节的几个老乡全成了秦开礼的“亲属”,轮流着每天来医院呆一两个小时,照料一些小事。几个老乡都不是竹林坝村的人,除一人同在一个镇,其余只是同县。身在异乡,“老乡”范围扩大,亲密程度也高了许多。
自从交了入院费,公司的人再也不露面。打电话回去,接电话的人说没权力表态,托老乡去公司说了也没有下文。公司越不露面医院越急,每天催交费,有时一天催几次。医院遇到过多起逃费的事,连人都找不着。
不交费医院就停止治疗,秦开礼只得拿出自己的银行工资卡,请同镇老乡帮忙去取钱,卡上的钱本来是计划存多一点寄回去,给老婆过日子,给村里打第九口井的,眼下顾不得了,救命要紧。
同镇老乡外号毛子,因为他动辄就说惹毛了老子要如何如何。毛子和秦开礼年纪相近,在外打工的年份却多得多,还和秦开礼沾一点远亲,秦开礼进建材公司就是毛子引荐的。毛子见秦开礼要自己垫付医药费,很生气,开口骂狗日的老板,闭口骂狗日的医院。秦开礼劝毛子,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处。毛子不赞同,难道你就没有难处!惹毛了老子就叫医院拿救护车把你送到公司去睡,看他狗日的咋办!
毛子帮秦开礼取钱回来,一脸担忧,说秦开礼,以为你没有三万也该有两万,才这点钱,还想打啥井!秦开礼没听出毛子话外的意思,解释,有条从来不断流的河从村子边流过,村里水位高,打井花费不大。毛子不和秦开礼谈打井,直接问如何通知你家里。秦开礼一听直摆手,娃娃才三四岁,老婆要带娃娃,来了不起作用,反而增加费用,拖累全家。
秦开礼说,我年轻,伤好得快,等治好了再说。
毛子只叹了一口气。
一个月后,毛子话外的意思兑现了,秦开礼花光所有积蓄,医院停止治疗,公司仍然不露面,秦开礼被迫选择提前出院,他以为公司是嫌住院花费大,回去再慢慢治也行。就裹着纱布,被老乡们抬回工棚。
秦开礼仍然不准通知他妻子。毛子说,你就一个人苦撑?秦开礼说,通知家里有啥用?白白让婆娘担心。
一回工棚秦开礼就想好了,如果公司的人来看望,一定当面表态:伤好后加倍努力干活。但公司没人来过问,工资也在进医院后停发了,仿佛厂里没有秦开礼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