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03年第01期
栏目:武侠新作
崇祯年间,清兵屡犯明土。清明交界处建有一堡,曰“恶云楼”。楼主为清人,副楼主为明人。恶云楼专纳奇能奇恶之人,其用有三:一则探察搜集明国军政民情要事;二则制造事端激发民变,搅乱明之军政秩序;三则刺杀明之良臣贤士。清人以重金买通明朝重臣,蒙住明皇,故恶云楼屹立巍然而明之官府望而却步。然崇祯五年春,恶云楼忽为人所灭,灭之者,一少,一老。老者为江湖浪子,时人尽知。少者来历不明,时人惑之。传言少年武功绝异,身负重案……
《明·中州郡志》
恶人祸临头,投奔恶云楼。这句话在江湖上流传很广。做恶的人大祸临头走投无路的时候,便自然而然的想到了这世上有一座专门收容恶人的楼。进了恶云楼,你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刚刚杀了自己师父的铁锈不是恶人,却已走投无路。
黄昏,太阳像一块烧红了的大铁锅悬挂在海水般的天空中。阳光在碧绿的原野上将恶云楼的身影放平并且扩大,使这座古堡似的巨大的石楼更加阴森诡秘。铁锈远远地望见有几只秃鹫在恶云楼上盘旋。他仰望着盘旋的秃鹫踏着柔软的草地向恶云楼走过去。走到跟前他才发现,其实恶云楼本来就是一座城堡。正门上高悬的“恶云楼”三个大字,每个字都比普通人家的一面墙大五倍,每一笔都像一道深嵌在地面上的一条小河。铁锈又一次深深地感受到自己的卑微和渺小。
楼门与城门一般大小,肆无忌惮地敞开着。展示着楼内的宽阔与幽深。铁锈走进门洞,就望不见秃鹫了。他头顶上的蓝天变成了灰色的石板。一股冷气向他袭来,铁锈打了个冷战,低下头,这时才看见一个人,正挡在自己前边。这是一个坐着的长得白白净净穿得也干干净净的年轻人,看上去和铁锈年岁差不多。
“你干什么?”年轻人问。
铁锈道:“我……我已经走投无路了,想到你们这混口饭吃。”铁锈惊异地发现这年轻人不是坐在椅子上,也不是坐在石头上,而是坐在一个人的身上,准确地说,是坐在一个人的背上。这个人用双手和膝盖支撑在地上,头深深地向下垂着,长长的头发拖在地上。而且,这是个女人。
年轻人问:“你是恶人么?”
铁锈想了想,说:“我杀了我的师父,应当算是个恶人吧。”“你说说看。”年轻人双手抱肩,向铁锈扬起一张好奇的面孔。
“是这么回事,”铁锈道,“我师父杀了我的双亲,把我养大以后,让我给他的女儿当练功的肉靶子。我就把他杀了。不过他也确实教过我武功。只是,他讲给我的功法,我都是逆行修练的,所以最后我的武功超过了他,我就把他杀了。”
“嗤——”年轻人不屑地一笑,“这怎么算恶人呢?杀害双亲之仇,不该报么?”
“不是恶人,这里不收,是么?”
“是的,绝对不收。”
“可我真的无处可去了。我是一路打短工走到这里的。我身上连买个炊饼的铜钱都没有了……”铁锈露出凄哀之色。
“得得得,”年轻人道“这是恶云楼,不是慈善堂。恶云楼者,恶者云集之楼也,你不是恶人,这里如何收留你?不过么,你只要做一件恶事……”
铁锈道:“你要我做什么恶事?”
“嗯……这样吧。你去杀个人。杀一个人与你没仇恨的好人。最好杀个吃奶的孩子。要是连这孩子的妈一块杀,那就更好。反正你得用你的行动证明你是恶人。”年轻人悠然而平静地对铁锈道。
铁锈凝视着年轻人,沉默起来。这时天上传来秃鹫的嘶鸣声。这声音嘶哑而尖利,听起来让人起鸡皮疙瘩。
铁锈道:“我想杀了你。
“哦?”年轻人缓缓地站起身,“是么?”
“是,”铁锈回答得十分肯定。
年轻人笑了笑,说:“我叫江浩。江河的江,浩然正气的浩。”
“我没问你叫什么。”铁锈道。
“你叫什么?”
“铁锈。”
“铁锈?铁石心肠的铁,生锈的锈?”
“是的。”
江浩道:“铁锈,我告诉你,我们这儿有个规矩,如果有谁能够打败或杀死守门恶人,那么无论这人是不是恶人,都可以走进恶云楼。我们这儿需要恶人,也需要有本事的人。不过,你要是打不过我杀不了我,那你就死定了。你好好想想吧。”
“不要!”江浩刚才坐着的那个爬在地上的女人忽然直起身子,从后面猛地搂住江浩的腰,向铁锈扬起一张脏兮兮的疯脸,嘶吼道:“不行!你不能杀他!谁也不能杀他!我儿子!儿子!儿子!——”
“你松开我。松开!”江浩不耐烦地向疯女人吼道。
“不!我不!他要杀你。我不让他杀你!我儿子!儿子——”疯女人叫着。她的嗓音是完全嘶哑的。
江浩将手在疯女人肩头轻轻一搭,一抓,挥手一掷,疯女人破布袋似的从地上飞向远处的城墙。一声惨叫。一只扑在墙上的秃鹫惊叫一声,扑棱棱掠出门洞,飞上天空去了。铁锈从女人的惨叫声和秃鹫的惊叫声中听到了骨头的碎裂声。
江浩又笑了。他的笑容幽雅、斯文而且和善。像个知书识礼的书生。倒是铁锈的一张脸冷峻而充满杀气。
“别误会,”江浩笑着说:“我不是她儿子。我有一天闲着没事,做了一件恶事,把她五岁的儿杀了,还有她丈夫。她当时就疯了,一直追我到恶云楼。我哄她说:‘我还能让你儿子活过来。’她就当真了,从早到晚当我的椅子。坐她背上比坐什么椅子都舒服,你信不信?”
铁锈问:“你为什么不连她也杀了?”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她当时就疯了,疯子是不怕死的。杀一个不怕死的人有什么意思呢?”
“那么,你怕死么?”
江浩想了想:“我怕,因为死了就再也做不成恶事了。”
铁锈道:“我杀你,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吧?”
“哈哈哈……”江浩大笑起来,轻轻地用手在铁锈肩上一搭,一抓,一运劲,立时顿住了笑声。
铁锈不是疯女人,他没有被江浩摔到石墙上去。他稳稳立在地上,一动来动,那只神奇的手像是一只落在铁锈肩头上的病秃鹫,凶恶但毫无威力。
“你怎么不笑了?”铁锈道,“你的‘昆仑六合摔碑重手’至多才练到七成。换点别的吧。”
江浩道:“你真的是铁锈?”
“武林中不会有第二个铁锈了。”
江浩果真就换了别的,刚才与铁锈调侃时那一股子盛气凌人的闲适洒脱傲岸此时已荡然无存,“北少林罗汉腿”旋风一般刮向铁锈,每一腿都拼命地射向铁锈致命穴位。铁锈在江浩的腿影中闪展腾挪,他不得不承认江浩的“昆仑六合摔碑重手”虽然只练到七成,可这“北少林罗汉腿”却已不打折扣地练到了十成。
江浩的真功在腿上。闪动的腿影中当然也夹杂一些拳掌,拳是南少林金钢拳,掌是八卦玄冥掌。招招索命。江浩的眼睛已经杀红了。他似乎与铁锈有着千年的不共戴天之仇,万代的铭心刻骨之恨。
铁锈忽然不再躲闪,暴喝一声骤然出手。铁指神功,一招索命。
刹那间一切都平静了。
铁锈慢慢将插在江浩咽喉上的手指拔出来。一道血水从江浩白净的脖子上喷出来,溅在铁锈胸膛上,溅在地上灰蒙蒙的石板上。
江浩瞪着一双至死不信的惊疑的眼睛望前铁锈。刚才他的眼睛充满着仇恨,那仇恨源于一个逞强的少年不能容忍另一个少年有着比自己更高强的本领,那是一种妒恨,妒恨是人间最强烈的仇恨,而在死亡前一刹那,他的眼睛只有惊疑,至死不信的惊疑。这个邪恶无比的少年不相信人的武功可以达到这般境界,他不相信有人能对他一指封喉,一招索命。仅仅一招!
铁锈杀自己的师父,用的也是这一招,也仅仅用了一招。
江浩终于倒下去了。他的脊背重重摔在地上的石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铁锈蹲下去伸出手,为江浩闭上了眼睛。
荒野上的这座被唤作恶云楼的城堡在夕阳的余辉中散射出迷茫的杀气。
两只最先嗅到血腥气息的秃鹫飞进门洞,在江浩的尸体上空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