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四方村,在刘家我这一辈兄弟们中,我排行老大。我离家乡到武汉有二十多年了,但老家的情况,我基本上是随时了解着的。兄弟们经常到我这里来,那个位于金水河畔的四方村,离武汉也就三十多公里路。
四方村有十来个青壮年农民,在当时的新洲县一个农民建筑队里当帮工。农民建筑队在武汉一处住宅小区里承建一幢宿舍楼。我老家四方村的十来个人,由我家老四带领。老八刚刚高中毕业,没能考上大学,也在老四的带领下干活。老四老八都是我三叔的儿子。
当时的新洲县和我老家武昌县,都是武汉市的郊县。郊县农民农闲时到武汉打工,组合在一起是常事。新洲县农民建筑队的头我见过,很机灵的汉子,都叫他向老板。我家老四大名叫刘四喜。刘四喜找到向老板时,向老板一口答应,“兄弟,我们一起把这幢楼搞完,回家过年。”他们合作时,是在秋天,九月份的事。
腊月二十一的时候,我到了老四他们的小区建筑工地。他们建的13号宿舍楼已经竖起来了,我看到老四他们在脚手架上给楼房外墙抹灰。
老八看到我了,他对老四说:“大哥来了。”
我说:“你嫂子和侄儿放寒假了,刚好嘉鱼县有个农民企业家朋友请我去住几天,我准备明天带他们一起去。在嘉鱼我弄一些写小说的材料,然后直接从那里回四方村过年,特地来给你们说一声。你们什么时候回家过年?”
老四说:“这幢楼已近尾声了,向老板说最迟腊月二十四就可以走。大哥你们先走,我们随后就回来的。”
老八说:“狗日的向老板逼得很,天天叫我们干到12点,我们已经干了十几个夜班了。”老八说着打了好大个呵欠。
我看到老四的脸色不好,很疲惫的样子,还不时地用手抚抚胸部。我说:“你们千万要注意安全,要休息好,钱是赚不尽的。”
老四望望我,点点头。老四是个忠厚人,做事舍得下力。老四说:“大哥,你放心吧,这里有我。”
这是老四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老四和老八跟着又爬到脚手架上去了。我离开工地好远,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我看到他们在脚手架上,身影很小,像一只只蚂蚁。
如今我很后悔,我那时怎么刚好就要离开武汉呢?如果我不离开的话,后来发生的事情,也许就不是那个样子了,我可怜的四弟,可能就不会送掉性命的。
后来发生的事情,都是老八对我说的。当然,我写的是篇小说,有些东西是我按照老四的性格想象出来的。
腊月二十三的下午,新洲县农民建筑队承建的13号宿舍楼主体完工,外墙全部粉刷完毕。向老板在金马酒家订了两桌酒席,让打工的新洲人庆祝一番,明天就让他们回乡过年。金马酒家的店堂只有两张桌子,向老板又在黑牛酒家订了一桌,让老四带着武昌县的十来个人就座。也好,两拨人分开吃,各地乡风不同,难得弟兄们干了几个月,又是老板请客,大家可以放开量闹一闹酒。
老四老八和村里的柱子、亮儿、水生等四方村的人,吃喝得分外尽兴。亮儿问老四:“四哥哥,明天就回家,这个月我们能发多少钱?”
老四说:“向老板还不是太抠,发几多钱他还没作声气,我猜想,不会少于一千吧!”
“我们这个月日里夜里死拼,少于一千还像话么?”老八喝了酒,红着眼睛说。
“有千把块钱,这个年还能过得滋润。明天去中南商场给媳妇买件衣服。”柱子说。
“想媳妇了,个把月没挨怕是要长霉了!”水生一说,引起大伙儿一阵哄笑。
于是大家算计这钱是怎么样用。有人就想起四方村那个家来,恨不得向老板今天晚上把钱开下来,连夜赶回家去。
正是在这当儿,向老板端着酒杯由金马酒家过来了。向老板向大家敬酒:“谢谢各位弟兄的关照啦,没大家的合作这楼我是码不起的了!来,把这杯酒干了。”
于是,四方村来的弟兄们就和向老板碰杯,把杯中酒喝干了。
老四觉得胸部很有些不舒服,但他还是把酒喝干了,喝完后就咳嗽起来。
向老板拍拍老四的肩膀,说:“老四,过来一下,我们说个事。”
老四起身离席,随向老板走出酒家。“向老板开钱了!”老八说。
老四和向老板站在黑牛酒家的门口,向老板手里还握着空酒杯。向老板说:“老四,是这么回事。这些日子弟兄们辛苦了,为了抢时间,加了不少班。这月给大家开一千元的工资。但是,小区基建办公室说了,我们建的13号楼的内墙必须要在春节前抹好墙面,春节之后装修工人就要开工。我估计了一下,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抓紧干是可以完成的。你带着你的那帮弟兄干吧,新洲的这帮人我明天放他们的假,他们一过完春节就来上另一个工程。”
老四抚抚不舒服的胸部,未及搭腔。向老板接着说:“放心老四,我不会亏待弟兄们,干完内墙粉抹的活,给你那帮弟兄一人再发一千元。春节后我们接的新工程,如果你们愿意,还是欢迎你们合伙。你接下来吧,腊月二十九我给你开钱。”
那时候,我们家的老四还是没有急于搭腔,在思考着,老四自小就是个不急的性子。向老板站在一边也没催,没抓杯子的手从口袋里抠出支烟,递给老四,再抠出一支,自己衔上,然后用打火机给老四和他自己的烟点上火。
老四终究还是答应了向老板,说:“那就搞吧!”
向老板满意地拍拍老四的肩膀:“老四,够朋友!二十九晚上,我准时送钱来,你们三十回家。”向老板走了。
我揣度老四答应向老板留下来抹内墙有三个因素。一是老四这个人心肠软,对别人求他办的事,他不好意思推辞,总是尽力去办。二是老四对给过他好处的人,总是加倍地还别人好处,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的家乡四方村虽说离城里很近,但那里的乡亲很少来城里打工做生意,属于一种不太开放的乡间观念。老四带着一帮弟兄到武汉找事情做,是向老板收留了他们,老四就认为向老板有恩于他。如今向老板有求于他,他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三是老四经不起那一千元钱的诱惑。一千元钱,老四要是不出来,在四方村种田,那要流多少汗水才能挣得?如今有这么容易挣钱的机会,为什么就不挣呢!老四想起乡下的一对儿女,马上开年上学,要交几百元的学费。老四想起我那四弟媳,一个人在乡下种几亩责任田,把各种费用一除,没剩下多少钱了,多挣一千元钱回去,让她高兴高兴吧!老四想起他那因超生一个孩子被拆了一间房子的住屋,要重新做起来。如果钱多,隔一两年,做幢小楼房更好。四方村做楼房的已有好几家了。老四或许还想到我这个当作家的大哥,今年带着一家回乡下过年,他是要请吃一次饭的,有了钱,就可以把酒菜办得丰盛些。
老四就这么答应了向老板。
老四答应了向老板,就把已经出了问题的身体,推向了危险的边缘。
老四回到了黑牛酒家,四方村的一帮弟兄已喝得差不多了,有两个酒量小的已经有点醉了。今晚吃的钱算向老板的,大家就敞开肚皮吃喝了。
老四回到酒桌边,柱子红着眼睛问:“四哥,向老板给了多少钱?”柱子真的恨不得把钱拿到手上,今夜里急行军走回家去。
“这个月的工资是一人一千元。”老四说着,伸出筷子夹了一只肉丸子吃了。“不过,我们还不能走。”
“为什么?”老八喝干了杯子中的酒,虎虎地问。
“向老板要我们留下来,把这幢楼的内墙抹了面子再走。向老板答应在我们做完这活后,每人再给一千元。”
“我答应了!”老四说,“我们再辛苦几天,在二十九把活干完,三十回家。还有六天时间,我们抓紧些。”
吃喝得正热闹的我四方村的弟兄们静了半天,那几个想快点回家的人不得不把心收回来。一千元钱,六天时间,对乡下弟兄们来说,当然是个诱惑。
“水生,你明天一大早回去,通知各家,说我们三十回来,你再到各家收些米,下午赶来。”老四吩咐道。
“好的!”水生答应了。
“大家如果吃好喝好了,就回工棚里休息吧,明天起早和灰抹墙,二十九之前一定搞完。”老四说着,站起身。
“四哥就这样不要命地干了起来。”事后老八对我说。
四方村的一伙弟兄跟着老四离开黑牛酒家,回到工棚,那几个喝多了的家伙连脚也来不及洗,倒在铺上就睡着了。老四让老八给他们一一脱掉鞋子。水生在工地土灶上烧了一锅热水,给老四端了一盆过来,老四叮嘱了水生明天回村时,到各家看看,就匆匆地洗了脸洗了脚,钻进被子里躺下了。老四觉得自己的胸脯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有一阵阵的钝痛袭来。抽时间到医院去看一下,老四想。
隔壁工棚里住的是新洲县那帮人,那边好热闹。他们领到了工钱,明天就回家过年,分外兴奋。有尖着嗓门唱变了调的流行歌曲:“你到底有几个好妹妹?”有几个家伙用扑克牌赌钱,吵吵闹闹,半宿不得安静。
老八躺在床上,气得骂了句:“婊子养的!”就用被子盖住头,睡着了。
老四咳嗽起来,咳得胸脯扯着痛。老八被咳醒了,说:“四哥,你到医院去看看嘛!”
“不碍事的,快睡吧!把活做完了,我去医院看看。”老四忍住咳嗽说。
老四不知道自己睡着了有多大一会,一阵胸痛醒来时,四周很安静,隔壁新洲人工棚里也没有声息。新洲人可能已经走了,他们回家要到江边赶早班轮船。老四想。
睡了这么一会,老四觉得浑身的倦意己经去了,胸部虽时有阵痛,忍一忍也就没事了。醒了后就睡不着了。六天时间,连自己十个人,要把这二十四套房子的内墙和楼梯全部抹上墙面,任务不轻,得要日夜干呢!老四觉得躺在铺上也睡不着,不如起来开始备料。
老四悄悄爬起来,穿好衣服,走出工棚。工棚外的夜空,有几粒星在眨着眼,前面不远的工地上,有明晃晃的电灯泡亮着,但很静谧。有股凉气袭来,老四颤抖了一下,忙抬起脚步,走到工地上。
老四敲了敲工地守卫向老头的小屋门。向老头开了门,见是老四,问:“你怎么不睡觉?”
老四说:“睡过了。你把仓屋打开,我搬水泥。今天开始抹内墙了。”
“老四,莫太拼狠了哇!还是要睡觉的,事做不尽,钱赚不尽。”向老头是向老板的叔父,在工地守夜,他把仓屋的钥匙递给了老四。
老四接过钥匙,说:“睡不着了,不如早点把事搞完,好早点回家过年。”
老四把仓屋的门开了,把电灯打开,然后开始朝外搬水泥。他把水泥袋提起来,然后蹲下身子,弯下腰,把水泥袋扯向自己背部,再一用劲站起身,水泥就扛在他的肩上了。大包水泥,一百斤一袋,他扛起来走出仓屋,走到和灰的平场上,手一松肩一歪,水泥就扔到地上了。他一趟趟地扛水泥,身上的寒意早没有了,出了些微汗,却把他那散在袋外的水泥沾到身上了,很不舒服,但他全没在意。在建筑工地上干活的农民工,什么脏活累活都干,哪有舒服的时光啊!老四在扛第二十包水泥时,准备一早赶车回乡的水生起来了。水生看到工地上的情景,就把大家喊醒了:“起来起来快起来,你们看四哥一个人在工地上扛水泥都扛了一大堆了。四哥要累坏的。”
水生这么一叫,大家都爬起来,急急地穿衣服,赶到工地上干起来,推沙、拌灰、浇水,干得热乎乎的。那时老八看了看腕上的表,才五点钟,老四大约是早晨三点钟起来的。
天亮了,老四说:“水生,回去吧,早点赶来,早去早回。告诉家里人,说我们很好。”
水生洗了洗手,对老四说:“四哥,你不能太累了,你最近瘦得厉害。”水生说完就走了。
老四又吩咐亮儿去买馒头当早点,吩咐老八烧开水泡一桶茶。其余的人把水泥、沙与石灰和好后,吃完早饭就进入楼房里抹墙面。安排好人员后,老四觉得自己好累了,胸部又阵痛起来,他只好抚着胸脯,坐下来喘气。
向老头走过来,关心地看着老四:“怎么了?老四!”
“胸口总是感觉不舒服,时不时地阵痛。”老四说。
“我说你是累狠了。老四你做活真是没有话说,身体要紧,你早饭后到医院去看看,买点药吃。”向老头在吃馒头。
亮儿买了一脸盆馒头,大伙儿停了活路吃早饭。
工棚里原来有个新洲做饭的大嫂,大嫂今早晨也回家过年了,老四望着眼前蹲着吃馒头的弟兄,吃饭成了问题。
“老四,我帮你们做饭,尽义务。叫老八给点钱我,我去买些菜来,你们的生活要过好。”向老头在一边说。
老四谢了向老头,让老八给钱向老头买菜。老八说:“向老头,钱就这么点,但又要吃好点,你不要把你的钱垫进去就行。”
“你个王八蛋,跟你四哥拼着干吧,干完早点回去过年。我肯定是要贪污你们的菜钱的。”向老头摇晃着身子走了。
我的四方村来武汉打工的这帮弟兄们,在狗年的腊月间,在别人都回家置办年货准备过年时,为了给一幢宿舍楼抹内墙,在拼命地干活,累得连狗都不如。猪年春节后,亮儿、水生、老八对我流着眼泪叙说他们的累。“是四哥带着我们干啊,大哥!四哥是个讲面子的人,是个实在人,他是答应了向老板的,他要把活干完才回家。要是在平时,这幢楼的内墙粉抹非二十天不可。我们六天搞完了。”水生抹着眼泪说。
“不是四哥领着,大伙也不会干。大腊月间的,别说一千元,就是五千元,大伙也不一定干。我们是农民,我们要回家过年。”亮儿说。
“四哥,你怕会累死啊!”老八号哭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