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是午饭时间,一声又一声怒吼勾走了饭桌边的魂灵,谁还有心思食饥呀,村民们纷纷扔下筷头,兴冲冲地跑出家门看热闹。徐老虎僵尸般地伸直了双臂,十二只死鸡蔚为壮观,随着他急匆匆的脚步悬空摇晃;你再瞧瞧他那张死人脸,铁青铁青的,不出事才怪呢。他一路走,村民就一路跟出来;到了马二蛋家,已经人山人海。迟赶来的,那个着急呀;也不好好走路了,从田里抄近路过来;急死急活地问先到的:“咋的啦?到底咋的啦?”
徐老虎走进马家道地,村民离他三五步,哗啦排成人墙,上上下下都是眼睛。
马家正开着大门吃饭,马二蛋起身相迎;但就像没他这个人似的,徐老虎与他擦肩而过,径直跨进门槛。余芦花见徐老虎这般架势,嘴里的饭都忘了咽,她拉起马立春,逃进房里,把门关铁实了。母女俩靠着房门直哆嗦,窃听着客堂里的动静。
徐老虎将手上的十二只死鸡,在马家门槛上,小心轻放后,空出双手来,用力拆下马家的一扇大门,然后将它砰地放倒在饭桌上,也不管桌子上的碗头碗脚还没有收拾,被门板砸得一碎八瓣,汤汤水水滴滴答答直流。徐老虎捡起门槛上的死鸡,一只只地往门板上摆。
他摆一只,念道:“这是你家祖宗。”
他又摆一只,念道:“这是你太爷爷。”
“这是你太娘娘。”
……
“这是马二蛋。”
“这是余芦花。”
“这是马立春。”
徐老虎把十二只死鸡排得整整齐齐;一排三只,一共四排。他做完这些事后,才扭头朝马二蛋傻笑。这个笑让人毛骨悚然,瘆得慌,马二蛋更是不寒而栗。他完全不像平常的他,居然由着徐老虎在自己家里瞎胡闹。徐老虎却扭住马二蛋,要他在门板前下跪时,马二蛋才想到挣扎,他拧着头问他想做啥?徐老虎就像听得见他说话似的,笑了。他说:“给你祖宗磕头呀。”徐老虎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按下去时,马二蛋猛地往前一冲,又一个转身,就像泥鳅似地脱出身来。这回他倒是没有恋战,只掷下一句“你等着”,就匆匆地跑走了。
徐老虎也不去追他。
这多少让人有些失望,好戏才刚开始就散场了。
谁也没有走。只要徐老虎不走,他们是不会走的。趁马二蛋不在,他们堵到门口,紧张地猜摩着毒头聋甏下一步会做什么?但更多的人聚集在道地上,窃窃私语。事情基本清楚了,昨晚马二蛋喷药水时,看到他的人不止一两个。有的骂马二蛋缺德,下里下作的;有的说他也是没办法,碰到这样的毒头,你叫他怎么办呀?有的光听不说;有的跑来跑去,第一时间透露屋里的情况。
徐老虎在客堂东张西望,不知在找啥东西?他去了马家厨房,拿起薄刀和砧板,还看了看砧板的正反面,瞧他的神情似乎不太满意,但他还是将就了;他坐到门槛上,开始劈砧板,不知劈来派啥个用场?一块四四方方的砧板被他劈成细细的四条,每条又对劈断,劈成宽十来公分、长三十来公分的木条子。他抬头问门外的人:“有人会写字吗?”没人敢答理他。
“苍蝇!”
徐老虎收起鄙夷的目光,去敲房门。他用薄刀背笃笃地敲了几下,喊道:“给我死出来。”门里的余芦花和马立春吓得抱成一团。徐老虎连敲了几下,又吼:“不死出来,是吧?”马立春哇地哭出声来。徐老虎将薄刀插进门缝里,一撬,薄刀弯了。他扔了薄刀,起脚就踢。房门剧烈地震荡。余芦花抱着女儿,退到她的手刚够得到门闩的位置,才将门打开。
徐老虎踢了空,慌忙收住脚。
余芦花朝他拜道:“你大人有大量,放过我们吧。”
余芦花诉苦道:“我是说不要药不要药,可挨千刀的偏不听;现在好了,出了事体,他就抛下我们母女俩,不晓得死到哪儿了?啊唷唷,我咋会这么命苦呀……”
徐老虎才不理余芦花,他对哭得气急的马立春说:“你,出来写字。”
马立春吓得直往余芦花怀里钻,余芦花收住哭腔,劝道:“听话,去吧。”
余芦花半推半就地把女儿往门外挪,马立春不肯,哇哇地直叫;徐老虎虽然听不见,但瞧着就来气,他一把拉住马立春,像拖出一串蚂蚱似的,猛地将母女俩拖进客堂,一直拖到大门口。他从门槛上捡一块木条,对马立春说:“写,老祖宗。”马立春浑身颤抖,站都站不住了。徐老虎问:“笔呢?”余芦花忙答:“我去拿,我去拿。”余芦花从女儿房里找来一支铅笔,巴结地送到徐老虎手上。
徐老虎不接,他说他要毛笔。
余芦花又回到女儿房间,找了半天,却怎么也找不到。
她怯怯地出来,朝徐老虎摇摇头。
徐老虎接过余芦花手上的铅笔,塞到马立春手里,叫她写。
马立春光顾着哆嗦,啥也干不了。
余芦花扶住女儿道:“乖,听他的话。”
她拍拍马立春的手臂道:“写吧,没事的。”
马立春怯怯地接过徐老虎递过来的木条,抖抖索索地写了起来。
“啪!”铅笔芯断了。
一个“老”字,还少一撇呢。
未等徐老虎发作,余芦花连声道:“我去拿小刀,我去拿……”
余芦花跑去女儿房间时,徐老虎走到房门口,捡起那把弯了的薄刀,就用它削铅笔,笔芯粗粗的,又交到马立春手上。马立春终于写成“老祖宗”三个字。徐老虎又从门槛捡起一块,交给她说:“太爷爷”。他拿着“老祖宗”的木条,立在第一排右边第一只死鸡前,但木条怎么立也立不住,他一松手,木条就啪地倒翻了。徐老虎非常恼火,试了几次,最后就斜靠在死鸡身上。
马立春写好第二块。徐老虎要过第二块,给她第三块:“太娘娘”。
马立春一直在哭,当她写到最后一块木条,写上自己的名字时,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她才十五岁,明年就初中毕业了,她不想死,她不要死,她……当写有她名字的木条,被徐老虎靠在最后一只死鸡身上时,她就觉得,今天她肯定是活不了了。
徐老虎对这些木牌还算满意,他自个儿点点头,问余芦花灯呢?
余芦花忙去找出洋油灯来。
徐老虎揭开洋油灯的盖子,将壶里的洋油倒在门角落里,又从厨房找到菜油瓶,将菜油倒进灯壶里,倒得满满的。他把灯芯拧得老长,划亮洋火,点上,摆放在鸡的身后。在中午的客堂里,灯火苍白,就像卧床不起的病妇有气无力,恍恍惚惚的。徐老虎又问余芦花有白衣吗?余芦花说有有有。婆婆过世时,她们就做了白衣。后来公公也没了,她依旧穿的是那套白衣。她一直留着,万一娘家有事体,还可以再穿。现在,她找出自己的和马立春的白衣。她是穿好了出来的。马立春不肯穿。余芦花硬给她外面套了件白衣,裤子就算了。
家里只有普通蜡烛,徐老虎点了两支。
家里没有香,也没有黄纸。
徐老虎要了马立春的作业簿,一页页撕下来,烧在地上。
余芦花和马立春身穿白衣,跪在地上。
堵在门口和道地上的人,瞧着徐老虎这般做法,都暗暗摇头,他做得有些过了;但他们也不说什么,好像徐老虎不是个聋甏,能听到他们说话。不过,他们也暗暗地惊叹,这个毒头聋甏倒真是个人才,这么缺德的事也想得出来、做得出来。
徐老虎对跪在地上的余芦花和马立春说:“给我停上三天,我随时会过来的。”
他吩咐完毕,就松翘翘地走了。
这天晚上,徐老虎被几名穿制服的人带走了。
有人说是五个,有人说是七个,但到底是几个,在半山村争论了整个冬天,都没有定数;那辆叫皇天的警车,来得快去得也快,直接停在徐家门前,村里只有几个惊醒的人,而且还要不怕冷,大冬夜的,就披了件外套出来,方才有亲眼目睹的福气。看到的人,都说那个黑心夜,车灯打得那个亮堂呀,开出十万八千里都还能看见;让没看见的人,心痒得直挠头皮。
谁也不晓得徐老虎在里面吃了啥苦头?总之,半个月后,徐老虎从半山镇上回来时,两条腿软趴趴的,走两步退一步;那个死人脑袋,就跟向日葵似的,只朝着一个方向,那就是马家。至于他的脸色吗?自然就不用说了,谁见了都兴奋不已,就等着看好戏了。
马二蛋本事最大,能把毒头聋甏搞进去,关他个十天半个月的;但徐老虎一旦回村,还不晓得会做出啥事体来呢?大冬天的,大家都替马二蛋捏了把汗;却又心里直痒痒,巴不得他出洋相。狗日的,他以为一年只有十天半个月了吗?等着瞧吧。
徐老虎刚到家,不少人冲锋陷阵似地杀向他家;村子四周炸响的尖叫声,一惊一咋的,村民就像突然听说了哪儿在放露天电影,发疯似地赶来了。徐老虎却不为外界所动,他静静地站在屋檐口,盯着自家大门发呆。这也难怪他了,他家的两扇大门不同往日;门板上齐刷刷地挂着三排大葫芦,但只只长毛;每排四只,左边门上每排两只,右边门上每排两只。
谁都知道那是啥,但谁都不吭声;他们只紧紧地盯着徐老虎,他则紧紧地盯着门板上的东西。
它们已挂了半个月,接近半风干的样子,毛色黯然,在寒风中翻出小花来。或许是喝过农药的缘故,它们没有腐烂,也没有生虫,只是头颈显得特别长。是被挂长了?还是原本就这么长?谁也说不上来。它们是被钉子钉在门板上的,钉子穿过它们的脑袋,将它们温顺地固定在上面。如果把门板比作天空的话,那它们就像排队飞行的候鸟。当然,谁都注意到了,它们的脖子上都挂着细线,细线的尽头是它们背在身上的木条,或者说木牌;木牌上都有字,谁都知道写了些什么,但就怕徐老虎不晓得,他又不识字。
就在徐老虎发呆的当儿,跷拐儿老寿嬉皮笑脸地逗着几个男孩子,指指这块牌,指指那块牌,拷问他们到底能识几个字;孩子你争我抢地大声嚷嚷:“我知道,我知道,这是徐长兴。”“我还没有说呢,这是戴雪。”“谁叫你说了,这个是我的,这是徐老虎。”……
徐老虎一动不动,像死人一个。
孩子们的父母慌忙上前,小声地责骂着孩子,硬将他们从门口拉开,回到道地上。大家都屏住呼吸,紧盯着徐老虎像块石头一样冰冷的后背。“死人”是最可怕的,谁晓得这个毒头聋甏突然发作起来会做出啥个事体呢?
徐老虎突然动了,他打开门,而且只开了一条缝,只够他一个人进出。当然,谁也不想跟进去,只是门缝太窄,而且屋里比较暗,瞧不到他在里面做什么?不过,他很快就出来了,手里捏着一把老虎钳。他先是把中间那排死鸡拔了下来,随手就将它和木牌一起扔出屋檐;死鸡就像块干木头,落地时发出空洞的咯的一声。接着,他弯腰拔下最底下那排;最后,他又去屋里搬了根长凳,站上去,把最上面那排也拔了下来。人们挤满在道地上,默默地盯着他做完这些事;他们期待的,是接下来他要做什么。那他会做什么呢?
让人无比失望的是,徐老虎就连扔在屋檐外那堆零乱的死鸡都没有看一眼,就扛着长凳进屋了,把大门关得铁铁实。之后,屋里就一点动静都不起。这天他没有出工,躲在家里没露面。
天一黑,全村人那个揪心呀!嘴巴一抹,边吧叽边去村道上候着了;徐家隔壁更热闹,千年不走动的人都来了,咸不咸淡不淡地白话几句,心思却全在耳朵上,唯恐错过隔壁的动静。但隔壁一点点声响都没有,灯也不点,墨黑铁塔的,不晓得徐老虎在弄啥西?难道毒头聋甏就这么吃瘪了吗?
时间一分一秒地从心坎上划过,难熬得比死都难过。
夜深了,这个唉一声,那个唉一声,大家摇摇头,回家,睡啰。
但这一夜,又有谁能睡得安稳呢?
第二天,徐老虎依旧没有出工。早上,不少人特意绕了远路,到徐家门口张张,看到死鸡和木牌还在,还是昨天的样子;但是到傍晚,他们收工回家时,再去张张,发现它们已经不在了,不知道被徐老虎藏到哪儿去了?这就成了一个谜。对此村里人猜测了很久,都找不到答案。
但村里人想,只要徐老虎还处在仇恨的气氛中,他肯定会有所动作的。他要是不出这口恶气?那他还叫毒头聋甏吗?大家只是冷眼看马二蛋,心里却藏着捂着恶毒的念头。马二蛋倒是从昨天的死相怪气中走出来了,高声地说笑;但在别人眼里,他也就是打肿脸充胖子。当他自顾自哈哈大笑时,谁不在想这狗日的,有你笑不出来的时候。所以,第二天晚上,大家格外期待,他们就觉得在今晚,徐老虎就是弄死马二蛋都有这个可能。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第三天,徐老虎终于出工了。
一张死人脸上啥也瞧不出来,就像一块剥下来的老树皮,日晒雨淋久了,除了灰不溜秋,还是灰不溜秋。他不说话,没人能撬开他的嘴。谁敢惹他呀!大家远远地瞅着他,琢磨着他;有几次马二蛋与他相距不过一垄地,大家总以为下一秒他就会举起锄头,奋力往马二蛋的驴头上砸去。但啥事体都没有发生,徐老虎只顾低头平地,对马二蛋视而不见。唉,皇帝不急太监急,看来大家想多了。
十天半个月过去了,大家蛔虫朝下,也就不抱任何念想了。
这天深夜,一阵突如其来的破锣声惊动了整个半山村,就听到有人高喊:“赵贵生家着火了!赵贵生家着火了!”人们惊恐地蹿出家门,见村西头火光映天,边喊边跑,冲到赵家。原来,着火的是赵家堆在道地边上的柴垛。道边中央站着久违的徐老虎,他左手拎着一只破面盆,右手握着一把破镰刀,当当当地敲得起劲。搪瓷盆的敲声,又硬又单调,难怪听着特别扭。火焰已蔓延到柴垛顶上,救是没法子救了;再说着火的,也仅仅只是柴垛而已,不救也无妨。大家感兴趣的是,这火肯定是徐老虎放的,但他烧赵家的柴垛作啥呢?既然来了,大家也就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