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问倒了大家,都说不知道,从来没听人说起过老太的名字,他们只知道她是婆婆,太婆婆,老太。知道她名字的人早就死了。
世雄拍着脑袋回忆了一阵,遗憾地说:“我只知道她姓袁,袁世凯的袁,名字确实不知道。”
“没名字也不要紧,就写袁老安人。”
“但是寄冥洋化包袱的时候一定要写全名啊,冥府银行跟我们这边一样,也是实名制,也要身份证。有谁知道?快找个年纪大的问一问吧。”
闹哄哄问了一阵,还是没问出结果来。
有人哈哈一笑:“实在不知道就写爷爷的名字呗,反正是一家人,他的钱也就是她的钱。”
“你知道爷爷还在那边等她?好几十年过去了,爷爷早就不知脱了几回生,找了几回老婆了。”
又是一阵笑声。
“照你这么说,这老夫妻俩有可能根本碰不上面,那让她跟爷爷合冢又有什么意义?”
“对我们来说有意义啊,是不是?把她埋下去是我们的事,又不是她的事,她只管两腿一蹬,啥也不管,我们要做得合情合理心安理得才行。”
“要不,到她娘家那边问问吧。”
“她侄子辈的亲戚一个都没有了,跟我们这边一样,全是孙子辈的,未必知道她的名字。”
被他们这么一闹,她也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了,这让她一阵心慌,一个人怎么能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呢?不行,一定要想起来,一定要把自己的名字找回来。
四儿那个名字她是知道的,可惜四儿只是小名,不能派上用场。她小时候,所有人都叫她四儿,那时家里还开着染房,高高的木架子上,终日晾着湿答答的布匹,几口丈余口面的大锅,不分白天黑夜地冒着热气。但不知从哪天开始,生意不那么好了,锅里的锭青沉淀下去,柴火也熄了,大人们叹气,发呆,发脾气。然后就有了那个交易,把四儿许给一户人家,换回三头骡子,染房索性不开了,牵着骡子跟别人一起贩私盐去,不会比开染房赚得少。也不是买不起三头骡子,毕竟开了这么多年染房,多少有点实力,只是做生意的人习惯了只进不出,一文一文赚进来的钱,不能一把一把扔出去,一头骡子,那得染多少缸布!好歹家里还有值点钱的东西,四儿都十五了,出得门了。彩礼干脆不要了,这年头,钱不值钱,不如换成骡子,那么大三头骡子,啥都能干,实在使不动了,光是杀了卖肉都能换不少钱。就要骡子吧。那人牵骡子来的时候,她躲在一边偷看,个子不高,瘦瘦小小,脑袋尖,脸也尖,连眼睛都是小小尖尖的三角形,跟身边壮实的骡子不成比例。她不喜欢这个人,但她喜不喜欢都不会影响这件事的进程,从某种程度上讲,她跟骡子是差不多的东西,这才可以互换。
夫家姓陈,不是什么有钱人家,三头骡子凑得很吃力,一顶青布小轿把她抬过来的时候,她才看到自己未来的家不过是三间小草房,房顶上怯怯地飘摇着几棵青草。
想起来了,从进夫家门那天开始,就再也没人叫过她的名字了,连四儿都没人叫过了,她男人叫陈明德,他们全都叫她明德媳妇,至于他自己,他很少叫她,叫起来也不用称呼她的名字,最多就叫一个“哎”字。后来,她当了妈,她的名字就变成了狗儿妈。她的大儿子乳名叫狗儿。再后来,她就变成了婆婆,太婆婆,老太。
想来想去,她只想起来了这两个名字:四儿,狗儿妈,这样的名字在冥府银行是兑不出来钱的。她很着急,这是怎么回事呢?怎么能活着活着把名字都活丢了呢?千真万确,她是有过大名的,不是父母取的,而是请满月酒的时候,正正式式请村里的秀才给取的,那时的人名都不是自己随随便便取的,都是递上生辰八字,再请秀才给取的,一条命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只属于一条命,人人都有一个很讲究很好听的一个名字。看来,她那个好名字是白取了。
“她也没个身份证啥的?”
“身份证,结婚证,老年证,户口,啥证都没有,连名字也没有,唉,说句不好听的话,如今一条狗都有自己的名字。”
“只怪她活得太长了,一百一十三岁,要是写回忆录,恐怕要写个四卷本才写得完。”
“所以这是白喜事,也是我们家的大喜事,她要是再活下去,不知还要抢走谁的寿延呢。爷爷,没见过面的伯伯,姑姑,咱爸,咱妈,还有桂兵哥哥。”
听见桂兵两个字,她眼皮跳了一下。桂兵是世雄的大儿子,可惜死得早。那可是个好小伙,每年夏天,都是桂兵把她从小黑屋里抱出来,放在小阳台上晒太阳,到了傍晚,再收衣服似的把她收回屋去。他力气很大,可以不抱她的身体,而是连同她坐的木椅子一起抱进抱出。小伙子的汗热腾腾的,有一次,那汗珠滴了一滴在她嘴唇上,她伸出舌头来舔了进去,清甜如玉米浆。
重孙子里面她印象最深也最好的就是桂兵。那年夏天,儿媳妇还在,家里突然一阵闹嚷,有人在大声喊:“桂兵!桂兵呢?桂兵不见了。”喊了几声,就听一阵脚步响,人都跑了出去,找桂兵去了。过了一会,她听见旁边有点动静,就探手摸了过去,她摸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吓了一跳,哪来这么大的老鼠?马上就反应过来,那不是老鼠,而是一颗头。再摸下去,就摸到一脸的眼泪。“太婆婆,别摸了,我是桂兵。”她继续摸他的身体,小伙子结实得很呢,捏都捏不动。“谁欺负你了?”她想把他搂进怀里,但那只是个想法而已,他稳稳的像一座铁塔,不肯向她这边靠过来。她听见他使劲吸鼻涕,听见他擦眼泪。她叫他把门打开一点,她想看看他。那时她的眼睛还有一丝丝光。但他不理她,隔了一会,闷声吼道:“别动,让我在这里安静一会。”原来他是特意到她这里来躲安静的。她叹气,想替他把烦恼叹出来,她碰到了他的手,就把那只手捧起来,贴在自己脸上。桂兵抽泣起来:“太婆婆,我不服!妹妹是复读了才考上大学的,去年高考,我只差十二分,为什么不让我复读?为什么她可以复读,我就不行?我要是复读一年,肯定也能考上大学的,太不公平了,一样是他们的孩子,凭什么!”她已是局外人,能说什么?只能心疼地摩挲那只手。“你的手都有茧子了。”桂兵嗖地抽回手:“在汽修厂做事的人,能不长茧?”一下学他爸爸就把他拉进汽修厂去了,说那好歹还算一门正经的技术活。她安慰他:“退一步,海阔天空。”他又开始吼了:“少废话!”然后一掀门帘,出去了。门帘掀起的瞬间,她模模糊糊看见一条高大的黑影子,桂兵个头不小呢。
桂兵就从那天起,跟她亲近起来,他从他妈手里接过了送饭的工作。有一回,玉容回娘家去了,桂兵给她送了一种从没吃过的饼,用纸盒子盛着,她看到桂兵身后还有一个细细条条的黑影,安安静静地站在他背后。她直视着那个人影,问桂兵:“是谁啊?”桂兵伸手搭在那人肩上,轻声说:“我太婆婆!”那人也跟着喊太婆婆,是个姑娘的声音。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不想让人家以为她看不见,就说:“好漂亮的姑娘啊!”
受了夸赞,姑娘很高兴。“太婆婆好有福相,皮肤白净,轮廓又好,很像过去那种大奶奶。”
“常年不见阳光,怎么会不白净。”
“那不一定,皮肤是天生的。”
两人在外间轻声嘀咕:
“你说她会不会很孤独?丈夫那么早就死了,儿子儿媳也死在她前头了。咦,她就你爷爷一个儿子吗?我知道那时候的人是可以生很多孩子的,一直生到生不动为止。”
“我太爷爷死得早,所以她一共只生了三个孩子,但存活率很低,死了两个,只活下来一个,就是我爷爷。”
“天哪,我算算,你太爷爷,你爷爷,你奶奶,再加上死去的那两个孩子,她送走了多少亲人哪。”
隔了一会,她听见桂兵压低声说:“所以他们都说,她活成了祸害,她就像个白骨精,把亲人们的阳寿都吸走了,变成她自己的了。”
“真的?还有这种说法?我不相信。”
“我也不信,但人家要这么想呗。”
“你可不能像他们那样想,我相信她也不想失去自己的亲人,可世上哪个人能主宰自己的生死?”
“谁知道?她很少说话,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眼睛不好,都说耳聋眼瞎就是长寿的象征,不知还要活多少年呢。”
“不要这样说她,在我看来,她就像是你们家的镇家之宝。”
“倒也是,有一次,楼下的人上来吵,说我们的卫生间漏水,泡湿了他们家的墙壁,还有吊顶衣柜,非要我们赔偿损失,等看到她时,突然降了声调,草草收场,下去了,也不提赔偿的事了。还有一回,小偷扭锁进来了,发现她坐在屋里,吓得扔下弄坏的门锁就跑了。”
“我就说嘛,她虽然不怎么实用了,但她的气场在那里。你不觉得她很有气场吗?”
“太夸张了吧。有时我把她抱到阳台上透透气,连同她坐着的椅子一起抱,总共不到六七十斤,我觉得,就这样一个人,还气场!”
“你不懂,气场跟重量没什么关系。”
她打心眼儿里喜欢那个姑娘,虽然她看不清她长什么样子。很多年没有人谈起过她了,可她才第一次看见她,却一直不停地谈她。
他们谈到以后的打算,何时结婚,何地安家,姑娘说:“让你太婆婆搬去跟我们住吧,我喜欢她,将来让你姐姐养父母的老,我们就养太婆婆的老,好吧?”
说到这里,两个人突然犯起愁来,她不知道他们在愁什么,只听见姑娘说:“不行我就来硬的,这二十多年,我什么都听他们的,这回就让我做一次主也不行么?”桂兵劝她:“别乱来,他们也是为你好,怪就怪我条件太差了,我要是有文凭,有好工作,他们不定多么高兴呢。”“我不管。我又不是不理解他们,但也要适可而止,看看不行就算了,我整整求了他们一年,我不想再求下去了。”
然后就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好像是去了别的房间。过了很久很久,才听见大门砰地一声响,大概是那姑娘走了。
没过几天,大门砰地一声响,好像不是用钥匙打开的,而是很多人一起使劲,用脚踹开的,脚步声往各个房间乱响了一阵,又被什么东西吸了出去,就像一群人在追捕一只小兔子,小兔子跑到外面去了,于是人又跟着追了出去。屋里重新变得静悄悄的。她努力睁大眼睛,她能看见有什么东西在屋里飘来荡去,她翕动着鼻孔,隐隐约约闻到了某种味道,有点腥味,像是血的味道,又像是铁的味道,她不确定,总之,那味儿有点腥腥的。
她的感觉没骗她,桂兵出事了,他正躺在汽车肚子底下修车,哪知那车突然动了起来,端端正正碾过他的身体,他连喊一声都没来得及。一家人来不及伤心,把桂兵勉强拼接起来的身体放在担架上,抬进厂长办公室,然后分头往很多地方跑,他们要趁热打铁给桂兵要赔偿,越多越好。
闹腾了一段时间,好像是达到目的了,因为家里慢慢又有了秩序,除了偶尔一两声啜泣,以及她随时随地能闻到的血腥味和铁腥味。有一天,那姑娘来了,她一进门,就跟玉容抱在一起哭,哭完了,玉容去了厨房,姑娘则来到她的小黑屋子里。
“太婆婆,桂兵走了,经常把你抱到阳台上晒太阳的桂兵死了,你为什么没有表情?最喜欢你的重孙子死了,你不心疼吗?他们都说你是妖,说你专门偷吸青壮年的阳寿,是真的吗?桂兵死了,你是不是又可以多活几年了?太婆婆,我以前那么喜欢你,可你却偷走了我的桂兵,太婆婆,我不再喜欢你了!”她很难受,却只能叹气,她早就流不出眼泪来了,姑娘滑腻的手捉住她的手,把她的手碰得簌簌作响,她的泪腺像她的皮肤一样干枯了。
这天晚上,她通宵未眠。她曾经是妈妈,是婆婆,是太婆婆,可现在,她变成了吃人的妖精,变成了不死的怪物,她成了子孙后代致命的敌人,而且是只能供着不能结果的敌人。又不能去找根绳子,一了百了,那样的话,他们的罪名永远无法洗清。整整两天,她睁着几乎没有视力的眼睛,一眨不眨。第三天,当世雄进来递给她饭时,她突然看不到饭碗在哪里了,那一丝丝光亮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