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们正在裁剪一件旧衣服,吴树突然说,我在想,什么样的人才适合做你的丈夫呢?从来没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我望着她,无言以对。
这话如果没有特殊的语境,听起来也稀松平常,但那时我嫁给童飞还不到半年。在我的家乡,我是最幸运的新娘。我的家乡在邓村,那里除了土豆苞谷和茶叶,什么也不长,呆在这样的地方,吃着这样的粮食,时间一长,不仅牙会变黄,人也会变傻的。如果不想变成一个满口黄牙的傻瓜,就只有拼着命往外走,所有的人都在拼着命地往外走。我爹背着自酿的苞谷酒,求了好多人,终于在县城服装厂给我找了份工作。
很奇怪,对于吴树的直言,我一点都不生气。相反,我心里莫名地升起一股亲近感,甚至还有一点点说不清楚的兴奋。一个服装厂的临时工,嫁给了银行的正式职员,所有人都在为我的婚姻欢呼,吴树是第一个对我的婚姻发出不同声音的人。当然,还有我自已。
我从小就是个不会自己拿主意的孩子,第一次自己做决定便闹出了笑话。五岁那年,一个过路的人问我,小姑娘,你姓什么?我告诉人家:我姓李小妹。人家一笑,又问我是谁家的姑娘,我说我是李旺哥的姑娘。这段对话至今被传为笑谈。我当时是这样想的:姓李的太多了,就算我告诉他我姓李,他还是不知道我是谁呀。对于第二个问题,我怎么能直呼我爸爸的名字呢?我看那个人跟我爸爸年纪差不多,所以我就替他喊了李旺哥。
我的婚姻同样不是我自己拿的主意。
我妈总说,运气到,纸变钱。那年果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我和一个城里人结婚了。直到结婚前一天,我还有点昏头昏脑的,全家人都喜笑颜开,我却望着那些大红被面说不出话来。在这之前,我没有谈过恋爱,甚至连梦想中的男朋友都没有过。我和童飞是在亲戚家的婚礼上认识的,他是新娘那边的亲戚,我是新郎这边的亲戚,他后来告诉我,他走在送亲的队伍中,还没进大门,一眼就在端茶递水的人群中看见了我。
这不奇怪,我自己也知道,我不但个子高得抢眼,长得也不赖,我经常听见有人在我背后嘀咕:山中出凤凰。
认识两个多月后,童飞就提出了结婚。他说,否则就要错过这次分房子的机会。
我一下子成了邓村人眼中最有福气的姑娘,他们认为,一个农村姑娘嫁进城里,这就是福气。以前,邓村也不是没有过嫁到城里去的姑娘,但他们认为,那些城里的女婿都不如童飞,不是在街边摆摊,就是今天这里明天那里,没个稳定的工作。童飞不一样,他在银行工作,不仅收入稳定,还在那个二十四小时有人守卫的院子里拥有一套房子。
我却有一丝难言的遗憾,童飞不够高,也不够英俊,和他站在一起,我觉得自己似乎比他还要高一点。但我的嫂子们却说,你太不知足了,你为什么不说自己太高了呢?在她们眼中,我的身高不是优点,反而是一个令人烦恼的小缺点。至于长相,嫂子们说,你是比他好看,但他条件比你好呀,这不就扯平了吗?你也不站在人家那边想想,说不定人家还嫌你没有正式工作呢。
老实说,童飞的确有他吸引我的地方。那天,在亲戚家,他对我说,我认识服装厂的某某。他轻描淡写说出的那个人,正是我们厂的副厂长。我马上想到了我那个转为合同工的理想——每个临时工都要这样的理想,关于身高和长相方面的遗憾顿时显得不值一提。我承认我的想法太功利了,但人们不是总在这样说吗?为了理想,要不顾一切。何况,我总是要嫁人的,就算童飞不认识那个副厂长,他仍然是我们家公认的好女婿。
结婚前一晚,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了一个叫喜子的男孩,他赤脚站在我面前,呸呸地吐着绿色的泡沫,说好苦,艾蒿苦死了,比猪胆还要苦。梦醒后我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喜子早就死了,他是掉在河里淹死的。我梦见的那一幕,其实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六岁那年,我们一群小孩子来到小河边,翻开石头捉螃蟹。我忘了是谁搬起的一块头,端端地砸在我的脚上,顿时鲜血长流。我哭了起来,孩子们全都呆呆地站着,包括我的哥哥在内,他们似乎对血充满畏惧。这时,喜子走上前来,说我知道,艾蒿可以止血。他跑到田坎边扯起一把艾蒿,放进嘴里大嚼起来,绿色的汁液顺着嘴角直往下流。嚼了一阵,他吐出已成糊状的艾蒿,敷在我的脚背上,疼痛果然减轻了不少,我不再哭了。到了晚上,我洗好脚准备睡觉时,才发现我的伤根本不在脚背上,而在指肚下面,靠近脚掌的地方,一道很深的口子。哥哥在一旁大笑起来:喜子真傻,那么苦的艾蒿他也敢放进嘴里,结果又敷错了地方,真是白苦了一场。就从那时起,我不再喜欢这个哥哥。
我一直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在结婚前夜想起喜子。
婚后我才发现,事情远远不是我想象的那个样子,童飞说他认识那个副厂长,真的只是认识而已,因为副厂长经常跑银行,所以他记住了他的名字和面孔,也就是说,他认识副厂长,但副厂长并不认识他。还有,他在银行工作,但他是经济民警,成天站在营业大厅,穿一身装腔作势的制服,无所事事地走来走去。尽管工资并不算少,房子也不算小,但我总觉得他跟真正的银行职员隔着一层。再有,他并不像他当初所讲的,不在乎我是临时工,不在乎我是否下岗,他总是这样说,这个就别买了,那个也别买了,等哪天你下岗了,突然紧缩开支会不习惯的。其实那时我还没有下岗的威胁,但他似乎是个无可救药的悲观主义者。当然,发现这些的时候,已经晚了,几乎是在结婚当天,我就怀了孕。
又到了傍晚。我现在盼望着傍晚的来临。跟吴树在一起,一样是缝纫活,却比白天上班有趣多了。我们做出的衣服稀奇古怪,但并不难看。我不知道吴树是如何想出那些点子的,她的想法似乎无穷无尽。
我开始呕吐。吴树说,完了,完了,你的好日子就要结束了。
我羡慕地看着她。她至今没有孩子。她说,结婚不一定非要生孩子,想生孩子也不一定非要结婚,并不是所有的爱情之树都必须结出一个孩子的果实,没有爱情一样可以生孩子。
我被她的绕口令吓呆了。可当我把她的话默念一遍过后,顿时有种犯了错误的感觉。我突然对她结婚三年仍然小腹平平的生活羡慕不已。但已经晚了,我又捂着嘴冲进了卫生间。
我只能这样宽慰自己,我跟她的生活理当有所区别,我怎么能像她那样生活呢?如果我和她过着一样的日子,她岂不是白读了一个大学?
我在吴树那里看到一本关于姓名测算的书,觉得好玩,就想算算自己的名字。她说李小妹这个名字好,很好记,又很响亮。我说好什么好,光我们村里就有三个叫小妹的,你的名字才好呢,一听就是城里有文化的父母起的。她说你错了,我也来自农村,我原来叫吴素梅,上大学后,自已改名叫吴树了。我有点不相信,我一直认为她出生在城市。她拿出她的影集给我看,我看到了她的小学,中学,她的整个丑小鸭时期,她是在大学里突然变成白天鹅的。这件事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开始浮想连翩,是什么东西让她突然从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的呢?是吴树这个名字,还是她的大学?
琢磨了好久,我觉得也许是吴树这个名字给她带来了转变,那本书上说,名字跟一个人的命运有着极大的关系。我下定决心,等我的孩子出生后,我一定要给她取个好名字。吴树也同意我的观点,她说,好的名字的确能带来一种积极的暗示。
后来我的想法又变了,名字固然重要,但大学可能更关键,如果她不上大学,她就不会有吴树这个名字,看来,她真正的转变还是大学带给她的。
这个想法让我沮丧无比。我说我这辈子算是完了,今天是这个样子,明天也是这个样子,直到死,都会是这个样子。当时,吴树正在琢磨一件旧衣服,漫不经心地说,那可不一定,连一件破衣服都有时来运转的机会呢,何况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