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我烦,我好烦!我真的好烦!
我烦恼的事说起来还真是有一点难于启齿。冬天的省城到处一片灰蒙蒙的,还生冷生冷的。单身宿舍里又没有烤火设施,不像我的家乡一到冬天大家围坐在火塘边,不管富人还是穷人一律都在烤火,富人围着火塘喝老米酒,穷人也围着火塘天南海北地闲聊胡扯。我坐在办公室正在怀念家乡温暖的火塘的时候,同事们提醒我,说是有人找我,我没有听到,直到对面桌上的霸王别姬用暧昧的口气高声叫道:做春梦了吧,有人喊你。我赶紧奔到走廊,向下一望,门卫对着四楼我的办公室还在不停地高声叫道:葫芦巴,门口有个女的找你。
我浑身上下一阵激灵,那叫声让人直起鸡皮疙瘩,我回头一看,好在同事们都在埋头工作,没有谁理会有没有女人找我。
我吼,我痛恨!是谁给我取了这么一个浑蛋小名。我问了很多同事,开始都是隐而不露,后来当我再次问的时候,那个喜欢直来直去名叫霸王别姬的女人直截了当地对着我吼叫道:傻×,是头头给你取的名,你想怎么样?一棒槌打不出一个屁来,不叫你葫芦巴,那该叫你什么?我闹了一个大红脸跑出了办公室,我站在阳台上向遥远东方的天空狠狠吼起来。也难怪人家叫我胡芦巴,我在单位里总是一言不发、闷闷不乐,别人问一句我就答一句,难怪霸王别姬给我介绍女朋友,见了一次面别人就不想见了,说我没有生活情趣!
其实那是天大的冤枉,我内心极其丰富、细腻。
那年夏天,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在省城一个叫作乡镇企业管理局的地方上班,虽然每次回到老家我都再三向乡亲们反复解释什么叫作乡镇企业管理局,但是乡亲们总还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问道:么事叫作乡镇企业管理局?问多了的时候,我只得苦笑着回答说:就是管理烧窑和卖瓦罐的。乡亲们一阵哄然大笑中作鸟兽散开,然后高调地留一句“读了那么多书有啥用,最终还是管烧窑和卖瓦罐的”。我懒得多费口舌,也难怪乡亲们除了种田种地外,只能看到管烧窑和卖瓦罐的——他们称这为乡镇企业。在他们朴素的理论里固执己见地认为管这一行的人也是不务正业的,而且他们认为读了这么多书的我应该坐在大大的衙门里做官,然后出门前呼后拥的,并且有很多的人侍候着我,甚至还可以配有小老婆的。好在我的父亲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他安慰我并且狠狠地赞扬我,称我是方圆百里挑一的有用人才,将来出将入相,必定大有作为,光宗耀祖——因为,在我上高三的那年,父亲让风水先生看了我家祖坟山的地脉,风水先生一口咬定我家祖坟里有个三爹眨眼了,我家一定要出一个吃皇粮的国家人。而且风水先生还避开人群将嘴巴对着我父亲的耳朵低声嘀咕,我问父亲那风水先生说了些啥,父亲隐隐约约地含糊其辞,他也不知道风水先生说了些什么,只知道说是要出大官。
虽然我爸在亲朋好友面前不敢大声回答我是干什么工作的,但是毕业于名牌大学的一个农家孩子能够被分配到省城上班,况且还是吃皇粮的,那还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情,所以家里的门槛还是被媒婆跨骚了的,尤其是村长执意地要将女儿下嫁给世代种田的我家,这事难了父母好长一段时间,直到我撒了一个弥天大谎,才算给他们解了围。
虽然我已经毕业两年多了,可家里为我上学借的债还没有还清,虽然我每天都是郁郁寡欢,但是在洒满阳光的早晨,站在单位宿舍的楼顶上望着成片的高楼大厦,我还是踌躇满志,希望就像飞越城市上空的雄鹰,目标远大。
我慌慌张张从楼上跑到门卫室一看,原来是老家村里的芍药,她灰头垢脸地站在门口,黑裤子上还沾着泥巴,上身穿着格子衬衣,可能是因为衬衣小了点,一对大奶高高地耸起将胸前的第三颗扣子顶开了,让人一览无余,浮想联翩。
我惊叫着问她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来找我有何事?芍药吞吞吐吐地说是她大人病了。我问是你男人还是你公公大人,她说是父亲大人,我这才明白原来是我们村长病了,我想千万别开口向我借钱,我兜里只有这个月的生活费了。芍药说到了同仁医院,就是进不去,问我有没有熟人,能不能帮忙住院。我当场就晕眩了,我初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我哪里来的熟人呢?芍药说你别不愿意帮忙,我爸爸还躺在医院的走廊里,你快帮忙想想办法。我朝楼上望了望,我想只有去找一找同事看谁在医院里有熟人。我爬上楼找了三个处长,都摇头,一句话也没讲,我知道那摇头的意思就是没戏。最后我只好硬着头皮找霸王别姬,她一边抽着烟一边说,闷葫芦,你不要以这样一种方式跟我交流感情。我急了说,我的姑奶奶,我亲伯伯躺在医院里没有病床了,我哪里还有闲心跟你开玩笑。霸王别姬哈哈大笑说,你这不是很有生活情趣么?好吧,算你找对了,我妹妹就在那个医院里当护士,我给她打个电话,你去找找她吧。
我请了假,带上芍药直奔医院,我看见村长躺在走廊里,下面垫着棉絮,一个农民模样的男人蹲着给他喂水,我不认识,但我估计是芍药的丈夫。村长看到我时想起身但起来不了,只是做了做手势,我知道他已经病得不轻,这个曾经想将他女儿嫁给我并且在我们那十里八乡威风一时的老人,让我有些感动,我像他的救世主似的,我找来护士,她狠狠地看了我几眼然后冷冰冰地对着走廊说,请随我来。然后我跟着她,芍药和男人扶着村长跟在后面。真是一熟三分巧,原来在走廊里住了三天进不了病房,现在半小时搞定。说到费用时,希望能减免一点,我再三声明是我的亲伯伯,她才不情愿地给减免了好大一笔,用村长的话说相当于他家一年的收入。一切安顿好后,已经是暮色苍茫,我说要走了,晚了没有公共汽车,村长现在气色好多了,他示意芍药送送我。我连忙说不用了,不用了,我得走,过几天再来看你,有什么困难就吱声或者打电话到我们单位。我留下了电话号码。
省城的夜五彩缤纷,华灯初放,微风吹拂江滩送来阵阵咸鱼味的暖风,江面上传来几声汽笛呼唤着晚归的人们,一对对情侣手挽着手行走在垂柳与花丛之间,长发飘飘,衣袂漫漫,香气袭人。默默地走了很长一段路后,我对芍药说,你回去吧,我马上到公共汽车站了。芍药突然冒出一句话,她问道,你结婚没?我说还没有谈呢。那你有女朋友了吧。我说没有,我感叹地说,你以为结婚容易啊,没有房子,没有存款,你莫想结婚。芍药劝慰说,不要眼光高了,慢慢来,像你这样的好人一定会找一个好人的。我说,你快回去吧,我们以后再聊。芍药说她想陪我坐坐。我说有什么明天再说吧,我还没有说完她一屁股坐在江滩的水泥长椅上,我只得坐下来。
说真话,我从读书到现在还真的没有单独同一个女人晚上出来过,而且是在这样的场合,那次霸王别姬介绍的那个也只是在一家公园的门口见了一个面,只是短短的不到三十分钟。芍药说,我爸爸当初想将我嫁给你,你爹妈都同意了,你说你在外面有对象了,所以我才嫁给我现在的男人的,你是不是嫌弃我没有读多少书,嫌弃我是吃农村粮的,你是大学生又是吃皇粮的。
我说,芍药,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压根儿没有想到个人问题,我想我虽然大学毕业了,我还欠别人许多债务,都是好心人借给我上大学的学费,我想还完之后再谈个人问题,我真的没有想到要找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对找个什么样的人结婚从来没有概念,我不在乎那个人读书没有,也不在乎她是吃什么粮的;你要是这么说,我妈一字不识,也是吃农村粮的,我看不也过得好好的,还培养我上大学。我越说越激动,我说如果因此伤害到了你,我向你赔礼道歉。芍药扑哧地笑了起来,她说,我只是说说,你不要认真,有你这句话我就心满意足了。
夜空繁星闪烁,有一颗长长的彗星从头顶划过。我偷偷地瞟了四周,很多男女都纠缠在一起暧昧声四起,谁也不在乎谁,无法无天。我的呼吸系统开始飞进了沙子,我干咳嗽了几声,我大胆地望着芍药,她那粉扑扑的脸蛋上,映衬着似笑非笑的容颜,水灵灵的大眼睛深谋远虑,泛着星光。我浑身上下有些发热,我想脱衣服,当我伸手解开扣子时,发现我是穿着T恤衫的。芍药双眼发亮地盯着我,我很快镇定自若地说,我得走了,再不走,我就赶不上末班公汽了。
你快回去!我起身就跑,向公汽站方向跑,我想我得跑,我不跑我就情不自禁了,我完全有可能不可自拔。我边跑边责怪自己有了那种与我身份不相配的想法,耳边呼呼生风,双脚咚咚震耳,看到芍药,我有点痛恨自己当年的选择。当年父亲提到村长的女儿,问我是否愿意娶。我随意回答了一句说我已经有女朋友了,父母为此还高兴地过了一个笑眯眯的春节,逢人便说我家仨儿明年就能带媳妇回家了。其实那是我哄他们的。为此我想我也有责任。
我跑累了,我在四处找公汽,公汽已经停了,我只得向单位走,走走跑跑,我好不容易到了单位,门卫已经睡着了,我喊叫了几遍,没人理会,这老头最近搞了个四川的女人,可能睡熟了。我只得拍门,不一会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穿着个花布大裤衩,开门了,打着呵欠,她不耐烦地别着并不好听的普通话向我质问,你是谁?三更半夜的找谁?我气都不打一处来,我刚才走那么远的路,心焦虑,人也火气大,我吼叫道,你是谁?跑到我们单位来干什么?你开不开门,开不开?不开,就给我滚。立即,门卫跑出来了,也对女人吼叫着快开门,这是我们单位的。然后自我解嘲地自言自语,怎么,怎么这么晚回来,你一向都是按时作息的。我没有理会,仍然愤愤不平地进去了。
我脚步咚咚地上了四楼的单身宿舍,门是开着的,几个单身汉都在外面过夜,说什么试婚去了,我真的不明白像我这样的大学生到现在连女人的手都没碰过,而他们都已经睡在女人的床上,这时代也发展得太快了。我打开水龙头,我想痛痛快快地洗个澡,刚才在医院里跑上跑下的,后来又激动了一番,我真的好想洗一个热水澡;可惜停水了,我忘记了我们单身宿舍十二点过后经常停水,我只得脱掉T恤衫躺在那带着汗骚腥臊的床上,我很快就睡着了,因为我好累。
阳光明媚,江水滔滔,白鹭飞翔,江水轻轻抚摸着芍药那雪白的肌肤,我们一起畅游长江,累了我们躺在柳树下,沙滩上,我们对视良久,相拥而卧,我抚摸着那雪白的肌肤,快乐无比,突然乌云大作,狂风四起,暴雨骤至,漫起的洪水将我们的衣服卷走了,我们四处寻找衣服,找遍了每一个角落,我们急了,总不能不穿衣服在大街上行走吧!我一急,就醒了,当我还沉浸于刚才的幸福中时,我感觉到下身湿漉漉的。
后来,每次当我见到芍药的时候,我都不敢抬头看她,我真的不好意思。
村长出院的那天,芍药又跑到我单位来感谢我,她直接跑到了我的办公室,大咧咧地喊叫着我的小名黑狗,并且不容我开口就说村长病好了,明天回家,让她来感谢我。大家全体哗然,色鬼老赵直勾勾的双眼就盯着芍药的胸前不移开,流着口水对我傻笑,感叹道没想到葫芦巴还蛮有眼光的呢!我边向大家解释,这是我的同乡,不是我女朋友,边将芍药拉出办公室,我拉着她一口气跑到大街上了,我听见后面哄哄的笑声——
我将芍药送走了,我望着芍药的背影,我羞愧至极,我想,这可能就是我的初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