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姚丝毫没有惊讶,他已经知道乔书怡知道了他们的故事。
他笑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说:“也许我会生活在南方的某个城市,有自己的画廊,有别的女人做终身伴侣。在安老师结婚后,我特别恨她,我变得心灰意冷。她根本没有考虑我的感受,她只想气她的母亲。我一到敦煌,朋友就打电话说,安老师结婚了。那时候,刚有电话,我临走的时候和她说,我们都冷静一下再从长计议。可她以为是我要和她分手。我一到敦煌听到这样的晴天霹雳,简直痛不欲生。当时有个老画师开导我,说,我们在大佛的眼皮子底下,你这点痛苦他看在眼里。你得学会放下。可是,我真的放不下,我每天疯狂画画,不到一个月,就瘦得皮包骨头,饿晕在洞窟里。我被人送到医院。出院后,我突然就平静了。我封存了与安老师有关的一切记忆。后来,我有过别的女人,是和我一起画壁画的女画家。我们一起画画,一起吃饭、喝酒,后来就住在一起。只是为了互相取暖,女画家画了几个月,就回去了,说受不了敦煌的风沙。她走了,我接着画我的画,我感觉自己失去了爱的能力。后来我还有过一个女人,那女的人不错,也是来学画的,对我有好感。我想和安老师已经不可能了。家里总得有个女人,就打算和这个女人将来结婚。那年,我离开敦煌,在南京的一所高校里找到工作。我想日子也许就这么安稳下来了。后来我在医院里碰巧遇见了自杀的安老师,才知道她原来从来都没有忘记我。她昏迷的那个晚上,我哭了一夜。我们两个都太年轻了,我愧对她。我看着她身上的伤口,我发誓要为她报仇。我只想着报仇,没有想别的。直到我入狱,我反复地想这件事,才觉得安老师的前夫也不容易。我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安老师那时候已经30岁了,她还为我守身如玉。这样好的女人,我绝不能辜负她。我在监狱里的那几年,其实特别重要,那是难能可贵的封闭式的作画时间。那几年我的画进步很大。后来,我们去了很多地方,在广州办完画展,我的画卖了几百万。我把其中的一百万以匿名的方式,汇给了她前夫。那是我对他的补偿。一个健健康康的人,因为我,成了瘸子,我是一生也不能原谅自己的。”
乔书怡问:“你为什么叫大漠隐士。”
老姚望着远方说:“其实我不姓姚,姚是我母亲的姓,我本来姓鲁,我从监狱出来没多久母亲就过世了,我就改名换姓了,我开车撞人的事,被很多报纸报道了,当时我是大学教师的身份,很多报纸标题写着,大学老师为夺女友开车故意杀人。如果不改姓名很难生活。我必须重新开始。工作的地方待不下去了。后来,我们去了很多的地方。我的笔名是我第一次来敦煌的时候取的。敦煌的高人太多,我那时候什么也不是,只想着自己有一天也能像他们一样……”
老姚一直在说,乔书怡在一旁静静地听。
老姚接着说:“古往今来,路过敦煌的人多,真正留下来的很少。来敦煌十多年,我画画,安老师给孩子们教钢琴,生活很平静。每年冬季,敦煌就会特别清净,我们俩会去南方和国外走走,有时候会回去看看家人。家里现在没什么人了,我们的父母都过世了……”
老姚的手机突然响了,接完电话,老姚神色有点慌张,说家里有事,得回去。老姚把乔书怡送到酒店就匆匆离开了。
夜晚,乔书怡去了敦煌夜市,张子山又打来电话,她依然不理不睬,她心意已决。午夜时分,张子山发来短信:“书怡,我祝你幸福……”站在喧闹的夜市中,乔书怡心如刀绞,三年的感情就此了结,夜风吹来,乔书怡对着夜空笑了笑,终于可以重新开始了。
6
下午五点,乔书怡还在文化馆,伯惠打电话说,老姚可能晚上不能和我们一起吃饭了。乔书怡当时正在忙就没细问,本来是萍水相逢,见了几次已是福分了。
乔书怡说:“晚上我请你吃饭。”伯惠笑了。
他们去了郊外的农家乐,坐在葡萄架下,多年的老同学了,见了面不知道说什么好,要了啤酒,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伯惠望着葡萄架透过的夕阳说:“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你刚上大学那一年,梳着两个小辫子,走路蹦蹦跳跳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乔书怡那一刻忽然很想哭。但绝不是因为失败的爱情而哭。吃完饭,天还没有黑,乔书怡拉着伯惠想再去看看老姚和安老师。她把包里仅剩的一本书签了名,想送给安老师做纪念。
伯惠说:“这个时间,老姚应该在店里。”
他们来到敦煌夜市街上的一家工艺品店。店里卖首饰、玉器、工艺品,还有老姚的画。店员和伯惠很熟悉,说老姚出去了。
伯惠问:“去哪了?”
店员说:“安老师身体不舒服,他们去医院了。”
乔书怡随口就失礼地问:“安老师什么病?”
伯惠犹豫了一下说:“安老师两年前得了癌症,是乳腺癌。”
乔书怡愣住了,那么好的女人啊,她感到心痛得厉害。
她对伯惠说:“乳腺癌只要做了手术,不影响什么的。我朋友的母亲45岁做的手术,如今70多了还健健康康的。”
伯惠叹了口气:“发现的时候肿瘤是恶性。”
乔书怡问:“化疗了吗?”
伯惠点点头:“化疗了,如今吃着中药,效果还可以。当时手术后,医生直摇头,可老姚就不相信安老师会离开她。他寻访全国的名医。为安老师治病。安老师每天吃中药,后来他们用吃中药和食疗维持着。”
乔书怡默默地听着,看着繁华如昼的街市,她想起安老师温和的声音,她的眼泪忍不住涌了出来。她很想问伯惠,为什么不早告诉她,可是又想,告诉了又有什么用,她又能做什么呢。乔书怡拉着伯惠走出画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庆幸没有见到老姚。她发现自己害怕面对悲伤。没想到一出门就看到老姚和安老师迎面走来。他们脸上没有愁容,他们谈笑风生,安老师小鸟依人地靠在老姚身上。乔书怡顿时泪流满面,急忙扭头擦眼泪,呼呼的风刮过街道,夜市人流如梭。
乔书怡笑了一下。
老姚朝他们点点头,安老师很激动,她一把拉住了乔书怡的手。乔书怡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老姚说:“时间还来得及,我们去看乐舞表演去。”
在路上,乔书怡眨了眨眼,笑着说:“安老师,我可能会把你们的故事写下来。”
安老师笑了:“我讲完就后悔了,我就担心你写下来。”
老姚笑了。
乔书怡也笑了,她说:“你们大可放心,我一定不用你们的真名,只写真事……”
乔书怡感觉自己笑出了眼泪,她把车窗摇下来,让敦煌的风吹过她的脸,那些在眼眶回旋的泪珠儿,也都被风吹走了。
那晚,大家喝着茶,看着乐舞,没有人谈到病痛、悲伤,只讲鸣沙山的风,谈雷音寺的钟声、莫高窟的飞天……
老姚说:“我喜欢去月牙泉边,当你坐在沙漠里,看到那一眼泉,就觉得它是希望,觉得能活下去。冬天下雪的日子,我和安老师走在敦煌的大街上,就想当初来敦煌是对的,这里的繁华和寂静都是我们喜欢的。我们都希望将来死后,能埋在敦煌,埋在这浩瀚的沙海里……”
午夜,曲终人散,乔书怡说:“明天一早我要回兰州了,我不喜欢离别,所以不希望大家送我。”夜里的敦煌,天空繁星闪闪,街上空空荡荡,乔书怡伸开双臂,和每个人紧紧拥抱、告别……
春节前夕,乔书怡已经走出了上一段感情的阴影,准备来年去相亲。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她接到伯惠的短信,得知安老师腊八节那天去了……
乔书怡打开电脑,写下了一个标题《两个人的敦煌》,这个小说,她要献给安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