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大凤家在村子的最东边，她家是村里的困难户，而成大凤是这个家的老大。村子上的人经常看到，成大凤手里拖着小妹，身上背着刚会爬的老五，到这家借米，那家借盐，所以，成大凤在这个小山村其实也算个“焦点”人物，她的一言一行经常被人议论，而且大家乐此不疲。
而成大凤要回家的话，必须要横穿过村子，确切地说，村东头住的人，只要进城，大半个村子的人都会知道。今天同样有半个村子的人都知道成大凤进城买盐的事。
成大凤知道现在进村，会有很多人看到她又红又肿的眼睛，看到她被狗抓过的脸，而且难免会被大家问起，当然明天说不定这事就成了村子里的大新闻了。那，她的脸还往哪搁啊。
成大凤想到这，她躲进了旁边的高粱地，高粱已经半头高了，成大凤披着苜蓿袋，抱着盐和煤油瓶，等着天暗下来。幸亏盐和煤油都装在有盖子的罐子里，也不怕被雨弄湿的，可她的衣裳很快就被雨淋湿了。
成大凤蹲在雨里，她还是很委屈的，雨落在她的脸上，她心里越发地不是滋味了，她的眼泪和着雨水抽抽搭搭地下个没完。
雨越来越密的时候，天也渐渐地暗下来了，成大凤终于回到了家。
成大凤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换衣裳，她迅速地脱下那身能拧下大把大把雨水的衣裳，此刻，她突然想起，上午穿上这套衣裳时的快乐和幸福，那种滋味，仿佛是做了一场很短却很甜蜜的梦。
一家人坐在黑暗里吃饭，当然，没有人注意到成大凤红肿的脸，成大凤的弟弟妹妹们都在说笑打闹，大凤妈一会儿训斥这个，一会又给另一个很响的一巴掌。
成大凤吃完饭，刷了碗，她坐在门坎上，听着夜里淅沥的雨声，她感觉自己像被掏空了，她觉得自己很累很累，累得连眼睛也不想动一下。白天发生的这一切，对于她来说，是一场很大的灾难。
成大凤睁着眼睛，呆坐着。她的脑子里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三莲子的那件花衣裳挂在她的脑子里。成大凤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到炕上的，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总之，天还麻麻亮，她就醒了。
成大凤也不知道那会儿是几点钟，但她出门的时候，才发现今天是大雾天，成大凤冲她妈喊了一声，我去挖野菜了，就出了门，路上到处都是水坑，成大凤背着大背篓，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村子。
路过村西头三莲子家的时候，成大凤的目光在紧闭的大门前停留了几秒钟，她咬了咬嘴唇，暗自发誓，她一定要给三莲子扯一匹新布，做一件一模一样的衣裳还给三莲子，被狗糟蹋的衣裳是不能还给人家的，成大凤昨天晚上摸着黑，用碱面把那身衣裳给洗干净了，如今正挂在西屋里晾着呢。
成大凤粗算了一下，她只要连续挖上半个月苜蓿，就能买一丈二的白底紫色印花布。而如果顺利，她一天挖一大包苜蓿，卖上五毛到七毛钱，早上挖中午去城里卖，卖上十次，再加上，那老太太给的五毛钱，这样算下来钱就差不多凑够了。
到时候，她就把新布连同被狗咬的衣裳一同还给三莲子，再赔个情，大不了，被三莲子骂一顿。
成大凤这么想，心里有底了，轻松了些。她半爬在苜蓿地里，飞速地掐起嫩绿的苜蓿来。苜蓿丛里夹杂的野草把成大凤的手剌出了一道一道的血印子，成大凤却感觉不到疼。她掐着苜蓿上面的最嫩的叶尖尖，掐着这片，眼却已经盯上了另外一片。
下了一夜的雨，看苜蓿地的王老汉可能还在茅草房里睡觉呢。成大凤真恨不得自己的手能变成一把剪刀，或者变成几千只手，那样这一坡的苜蓿在王老汉醒来后就掐完了。
不过第一天还算顺利，成大凤只用了两个小时，就掐了两大包苜蓿。少说也有四十多斤。王老汉醒来的时候，成大凤已经背起了背篓下了坡，好在王老汉是个麻子眼，他冲着成大凤骂骂咧咧了半天，也没看清是谁偷的苜蓿。
成大凤下了坡，本来打算回家，可一看去城里的路已经没有早晨出来的时候滑了，犹豫了一下走向去城里的路。
第一天什么都是那么顺利，成大凤的两大包苜蓿居然卖了一元一毛钱。成大凤想如果照这么下去的话，她用不了十天，就攒够钱了。
第二天，成大凤起得更早了一些，她到苜蓿地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她掐苜蓿苗的时候，长了个心眼，在离山路近的一片掐，没想到，刚掐了大半袋子就被王老汉发现了。
成大凤拼命地跑起来，王老汉居然顺着她的影子追了过来，嘴里骂得更凶了，什么天杀的，狗吃的也都骂出来了。
好在，老汉追了几步就停下了。
成大凤这天的苜蓿只卖了四毛钱。成大凤从城里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这两天，成大凤天天挨她妈的骂，她妈骂她是娼妇，整天不进门，饭也不做，弟弟妹妹也不看了，成大凤也不解释，只是埋头进了厨房。
成大凤怕她妈怀疑，这几天，回家的时候，都没有空着手，经常不是半道上挖些芨芨草之类的野菜，就捡些木柴，但因为太饿了，她往往捡得也不多。
成大凤掐苜蓿的第三天遇见了三莲子，三莲子老远就喊着大凤，大凤，进城回来了？
成大凤加快脚步装作没听见。
可三莲子居然向她走过来了，她还喊着，大凤，那天回来，被雨淋了吗？
成大凤低着头，红着脸说，三莲子，衣裳我洗了，还没干呢，等干了，我就给你送过去！这事，我妈还不知道，你别问她要！
成大凤一口气说完，就转身跑了起来。
她听见三莲子在大笑，嗨，谁和你说这个了，我是要说别的事，你别走啊……
可成大凤已经没了影子，三莲子的确不是问成大凤什么时候还她衣裳的事。三莲子是想给成大凤介绍个对象。
原来，那天，成大凤香喷喷地从三莲子家出来的时候，她漂亮的样子正好被一个小伙子看到了，这个小伙子是乡政府新来的办事员，和三莲子的男人一个单位。小伙子二十三岁，父母都被死了，现在家里就他一个人，他有个姐姐已经出嫁了。那段时间大家伙都在到处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没想到，小伙子正好看到了刚换完花衣裳，俊俏的像朵花的成大凤。他一进门就向三莲子打听，刚刚出去的姑娘是哪家的，怎么从来没见过！
三莲子一看小伙子眼睛里扑闪的火花就知道，他八成是看上成大凤了。三莲子心想，成大凤可真有福气，被国家干部看上了，以后就不用再受苦了，就有享不完的福了！
当天下午要不是下雨，三莲子说不定早就跑到成大凤家里去告诉她这个天大的喜事了。
这几天，三莲子一直都在找成大凤，可每次成大凤妈都说不在，一早就出去了。一心做媒的三莲子还真把成大凤借她衣裳的事情给忘了。
为了每天能掐一袋子苜蓿，成大凤这几天起得越来越早了，她甚至有一天晚上，喊上她妗子一起去掐过半袋子的苜蓿。
苜蓿地在半山上，夜里她们两个手拉着手，但还是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吓坏了。王老汉养的一只老黄狗，一直冲她们吼个不停，她们几乎不敢出气，后来，王老汉出来呵斥了一声，老狗不叫了，可年轻的妗子怎么也不掐苜蓿了，她说够吃一顿的就行了，她说话的时候，手在颤抖，其实成大凤的手比她的还抖得厉害。
成大凤就和妗子背着“空”袋子跑回来了。
成大凤花了十二天的时间，早出晚归，她攒够了五块八毛钱，最后一天，她背着苜蓿袋子，走在去城里的路上，因为这袋子菜卖了，钱就够了，她连花布料子的价钱都问好了。
她背着一大箩筐苜蓿出了村子，脑子里还想着晚上就去三莲子家赔礼道歉还衣裳。三莲子这些天，天天去她家找她，她知道，肯定是问她要衣裳的事。成大凤翻过一个山头，下了一个小坡，拐了个弯，正打算过前面一个独木桥，就听见有人在喊她，成大凤一转头，就看见三莲子在向她招手。
大凤，你等等我，我也去城里，我们正好一路，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成大凤知道这会儿躲已经来不及了，她站在山梁子上，她喊着，三莲子，你就再等今天一天，下午我就给你还衣裳去，你再等等……
三莲子好像压根就没有听到成大凤的话，她一路紧追过来，她几乎是在小跑，三莲子现在迫切的心情是成大凤无法理解的。三莲子想告诉成大凤，她以后就能吃上公家饭了，她兴奋地喊着，大凤，你知道吗，我找了好几回你了，你妈都说你去地里了，你等会儿，我们一路去城里……
成大凤看见三莲子跑过来，她也跑了起来，她的耳边传来飕飕的风声，还有喊声……
那一刻她只是想，不能让三莲子追上，追上了，这些天就白辛苦了，还没有到赔不是的时候，是的还没有。
三莲子只顾往前跑，她根本没有看到前面那个桥被昨天的大雨冲断了。她跑了过去，就在一瞬间，成大凤像一只中了枪的鸽子，一头栽了下去。
只听见成大凤大叫了一声……
等三莲子赶到断桥边的时候，成大凤的脑袋开花了，脚也扭了，胳膊也断了……
三莲子吓得哭了起来。
这时候，村子里赶路进城的人，还有放羊的人，都听见了桥上传来的哭号声，都往这边赶来。
快来人啊，有人掉到桥下了，救命啊，救命啊……三莲子一边喊着，一边安慰着成大凤，她不知道成大凤具体伤得有多严重。
大凤你要挺住，马上就有人来救你了……
成大凤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三莲子的话，让她感到了温暖，她泪如雨下。
三……三莲子，我……我……我得实话跟你说，我借……你的那身衣裳，被狗咬烂了，不……不是一般地烂，前襟子都……被狗撕成了碎片。这几天我一直在挖野菜掐苜蓿，攒钱，今天一挖就够了，就能给你买套新的衣裳料子了。
可……可是你追来了我也没办法了……
三莲子听了，她这才明白，为什么成大凤这几天躲着自己，为什么天天去地里挖菜，她也顾不得危险了，她抓着杂草顺着水沟滑了下去，她一声声地喊着，大凤，你可别睡过去，来，我给你把头先包扎一下。
三莲子轻轻地抱起成大凤。
成大凤听见了一声撕扯的声音，三莲子把她的新衬衫撕下了一片，一边给成大凤包头，一边哭着说：“大凤，你听我说，你得醒着，千万别睡着了，知道吗。我这几天找你，并不是要你借的那身衣裳。我呀，是想给你介绍对象，那小伙子人特别老实厚道，是乡上的干部，家里就他一个人。那小伙子看上你了，你跟了他，以后就享福了。那身衣裳，就当我送你了。你可别再这么委屈自己了，大凤啊，大凤……”
成大凤软软地倒在三莲子的怀里，她只看着三莲子的嘴巴在动，而且三莲子还流着眼泪在说，可她听不见三莲子在说什么，她努力地想听，可是她就是什么也听不见，她太累了，她只想睡，只想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