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过来找我哭诉:“怎么办?我梅姐被抓去结扎了,以后都不能生孩子了。”
她吸一下鼻涕,抽咽一下,圆滚滚的身子肉就颤抖一下,牛眼睛也哭肿了,红通通的,噙不住泪水。
因为她眼睛又大又圆又鼓,真的跟牛眼睛有得一比,所以大家都叫她牛眼睛。
要命的是,都这时候了,她还不忘去咬一口手里的番薯,那上面沾满了鼻涕和眼泪。
桃子全名杨秀桃,自从她娘疯了后,大姐就跟人跑了,大哥又长年不归家,只有10多岁的杨秀梅,一直撑着整个家务,几年来,未曾上过学,未曾出过远门。
我们一起等到了深夜,才等到我们的爸爸把人领回来。
桃子就像个被踢飞的球,冲过去抱着她爸的腿:“爸,梅姐以后不能生孩子了,怎么办?”
“谁说不能生了?”她爸当下就拍在她头上。
然后又是暴跳,又是开骂:“断子绝孙的狗官,我要把他们给千刀万剐了,坏了我女儿名声……”
这就算不被结扎,也是奇耻大辱。我心中警铃大作,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我打量着杨秀梅,然后就有了发现:她身上的衣服,与妈妈同款,与全村女人同款,与集市上卖的都同款,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几个花色。
于是我决定,等以后上学有校服了,就天天穿校服。
我一边在为自己未来筹划,一边又在为妈妈以后担忧,妈妈不能生弟弟了呢。
不过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不久后,结过扎的妈妈,竟然又生了个弟弟。
英姨在弟弟三朝时过来探望,贼兮兮地问:“你当初是做的假结扎吧?塞了多少钱红包啊?”
“你可不要说出去哈!”妈妈也是鬼鬼祟祟的,还往我所在的门口瞄了好几下,“孩子他爸去找的人,二百块呢!”
英姨就抱着弟弟希罕地亲亲:“你这小子终于来了,不枉你妈辛苦那么些年,总算有了交代。你爸当初为了多生小子,可是连单位都不要了的。”
从此,我除了放牛等日常工作外,多了一项洗屎尿裤的任务。
转眼就迎来“赶六月”,这是一年中最累的双抢日子:要赶收早季稻谷,又要抓紧翻土,插上晚季秧苗,晚了就怕误了时令。
天气阴晴不定,上一刻暴晒,下一刻暴雨。今年还来了一场台风,沉甸甸的稻穗都被打趴在水田里,泡在水里的稻谷便开始长白芽,所以都在颗粒抢收。
我们全家,经过了整整5天风来雨去的奋战,白天收割、夜里脱粒……
总算把稻谷收完了。妈妈舒了一口气,哥哥、姐姐摊倒在稻杆堆里,我陪弟弟在捉七星瓢虫。
爸爸盯着谷堆,嘴里念念叨叨细细算:“按往年经验来估算,应该有二千来斤。留下自家口粮,其余的全部卖了,交公粮、交学费、还掉一部分债……”
接下来,就是密锣紧鼓地,赶着晚季稻的插秧了。
“哈妹留在家里带弟弟,兼晒稻谷。谷壳已经不湿了,今天再晒上一天,就不怕再发芽,还能吃上新米饭了。”妈妈叮嘱我。
然后,又对着弟弟:“阿弟要乖乖在家哦,妈妈要去布田了。”(俗语布田,插秧的意思。)
于是,我就带着弟弟,守在谷堆旁,一直盯着天空。
当第一缕阳光一出现时,我就兴冲冲地揭开防水布,谨慎起见,还不敢铺开谷堆。然而,太阳越来越猛了。
“这浪费了多少阳光啊。”我无比后悔,马上把弟弟往阴凉处一放,就开始争分夺秒地往外扒谷堆。
我低着头弯着腰,汗水大滴大滴落下,却舍不得休息一下……忽觉脊背凉风掠过,我一个激灵,抬头看天空,吓了一跳:头顶太阳还在,西天边却乌云密布。
我又急急地往回勾稻谷。可没勾上几把,天就暗了下来,闪电又劈亮了半边天,“劈啪”声响彻天际,雷鸣轰隆隆地滚滚而来。
弟弟被吓得嚎啕大哭,怎么哄也哄不住,小爪子死死得抓住我的衣襟。
就在我心急如焚时,倾盆大雨就下来了。我们家的稻谷晒在屋顶,屋顶又还没有砌围栏,雨水就推着谷粒向四周冲下去……
完了!我狠心丢开弟弟,机械地往回勾着稻谷。
“哎呀……我的天呐……”突然凄厉的一声,划破雨空,我感觉神魂动荡了一下。
妈妈也顾不上弟弟,一把夺过我手中的木耙,一边飞快地勾着稻谷,一边破口大骂:“早死种,害人精……我是请神请到鬼了……这可是全部家当啊,你这是要害死我一家子啊……”
她越骂越火,那手臂粗的木耙柄,突然就横扫过来,正落在我腿窝上,我痛得一呲牙就脆了下去……
雨一直下,乡间到处是泥泞和洼塘,水都泡进了墙脚。
一家人折腾到半夜,稻谷终于都被转移了。新买的电风扇对着稻谷不停地吹。屋子里,所有能铺上稻谷的地方都铺上了,连床底都是。
夜里睡觉,都觉得身上湿湿的。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忽然听到“咝咝……咝咝……”的声音,就伸手拉开了床头的电灯,循声望去。
这一看,魂都快丢了:床前的电风扇脚边,一条黑白相间的小蛇正盘着那里,昂起脖子就那么定定的看着我。
“啊……”我吓破了胆,“蛇啊……有蛇啊……”
爸爸闻声飞奔而来,抄起门边的扫把就打,那蛇也奇怪,任凭怎么打都不跑,只挪了几下。
奶奶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神秘兮兮地说:“这进家来的蛇,是早夭的婴儿化身回家来的,打它都不跑。”
我听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想起爷爷死后没多久,妈妈就跟我们说过:“这段时间不要去捉蚯蚓哈,你爷爷的时辰投胎是……”
“这是银环蛇,天性就是松松懈懈地挪,我们常说的‘懈过簸箕甲’,就是它。”爸爸忙解释。
又有点急切地:“外面被雨水泡了,小动物无处藏身才跑家里来的。”
奶奶却对他的解释不屑理会,只见她一边叽里咕噜念着什么,一边用元宝包住小蛇的尸体,点上一支香,绑在一根带叉的小树枝上,叫哥哥把它给送走了。
夜里,我就做了一个梦:迎面一条大蛇冲我穿梭而来,我撒腿就跑,可是脚落之处皆是小蛇——无数的小蛇……
我心惊肉跳冒冷汗,感受着稻谷受潮后的热量和味道,才稍稍平静下来。
从此,我只要精神紧张,就会做这个梦。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第二天,我又在家带弟弟。未到中午,弟弟就“咕啊咕啊”地喊个不停。
弟弟有两个信号:“咕啊咕啊”地喊,就是肚子饿了;“恩啊恩啊”地哼,就是要拉便便。
我哄不住饿肚子的弟弟,急得团团转,去找奶奶帮忙。
奶奶把弟弟往我背上一放,绑好了背带:“找你妈妈喂奶去吧。”
好在我身子骨架大,三个月大的弟弟,竟也撑住了,就像一只小蚂蚁,驼着一粒米。
我就这样背着弟弟,赤脚踩着田埂,往自家水田方向走。走到一半,就听到弟弟“恩啊恩啊”地哼。
“哎呀,真是赖人屎尿多!”我骂了一句,正好忠五婶在附近布田,我就请她帮忙,把弟弟从背上放了下来。
然后,我就蹲在田角,学着妈妈的样子,开始“嘘嘘”。
可能是姿势不太舒服,弟弟奋力一挣,我一个没稳住,他就一头插进田泥里了。
我一看,哎呀,弟弟整个头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