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卢新华《紫禁女》
卢新华君,与我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又有四年复旦大学同窗之谊,是不是会同年同月同日死,暂且不知。但即使如此,大约也是可以称作罕有的缘分了。其实我们两人的性格很不同,新华为人开朗率性,处世不失天真,人生道路海阔天空,浪漫习性始终催促他对人生的探索;而我则是一个务实之人,出身于上海的狭窄街道,被一位天才批评家讥为街道作坊间里走出来的平庸之徒,我于人生很少幻想,喜欢踏实地走在自己熟悉的道路上。我在复旦大学的校园里已经走了二十六年,似乎还会一如既往地走下去。
记得1978年春上,我们考入大学不久,同学之间还不甚熟悉,班级里出墙报,卢新华的短篇小说《伤痕》作为头条贴在学生宿舍四号楼底楼拐角处的壁报上,那是用五百格的稿纸抄出来的。我站在那儿阅读后的激动心情,至今回忆起来还历历在目,于是我主动写了一篇读后感,尝试着用现实主义的典型理论(后来我自己也不怎么相信这种理论)来解读这篇作品。他的小说和我的评论都发表在《文汇报》上,他继续写他的小说,我则走上了文学评论的道路。
心灵的伤痕无法弥合,它将永远令人咀嚼。《伤痕》这篇小说,即使到今天仍然使我感慨无穷。它表达了一个无法弥合的悲惨故事。一个女儿因为误信母亲是叛徒,为了表示自己是革命的,也是为了自己的前途,离家出走,还与母亲断绝关系。后来知道母亲是冤枉的,但那时母亲已经死去,再也听不到女儿的忏悔,于是女儿心灵上的伤痕也就成了永恒的伤痕,永远无法弥合。
我后来想,当时揭批“文革”的文学创作已经不少,为什么独独《伤痕》引起了轩然大波,推动了文学创作中的现实主义精神的复活?我想关键是卢新华写出了一种无法追补的“伤痕”。在“文革”灾难刚刚过去时,人们心头所烙的伤痛实在是太深刻了,人的生命失去了补不回来,人的青春浪费了也补不回来,更重要的是,人生道路上最美好的友谊、信仰和理想被愚弄、被出卖,当你立誓为之奋斗一辈子的事业突然暴露出残忍的面目,那种痛苦是刻骨铭心、无以补偿的。当时的主旋律是宣扬一种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庸俗循环观念,以证明“文革”只是一个偶然的失误,并已经获得了彻底的纠正,然后又是咸与维新而皆大欢喜。所以,当作家用力捅破虚伪的团圆模式,把残酷的现实血淋淋地撕裂在人面前,它给人带来的震撼是何等的惊心动魄——我认为这才是1978年掀起的“伤痕文学”的真正含义与贡献。虽然在文学史上,真正的“伤痕文学”并没有得到进一步发展,它很快就被另外一种宣扬苦尽甘来的理性精神的“反思文学”所取代,但是这样一种直面“伤痕”的痛苦的心灵忏悔,成为当时思想解放运动的重要资源。
当然,这些认识都是以后长期思考获得的一点心得,当初没有想得那么复杂,支持者和批评者都是在直接的经验上引发讨论的,卢新华当初也未必想得那么深。偶尔为之的成功并没有使他陶醉在不切实际的幻想中营造人生未来。毕业后,他先是在《文汇报》当文艺记者,后来辞职下海办公司,接着又自费去美国留学,在漂泊中度过了近十八年。他做过很多工作,也读过许多书,后来在西部洛杉矶一家赌场里发牌,过着自食其力的侨居生活。我早就听人说了,《伤痕》的作者现在在美国赌场里发牌,说这话的人总是带着遗憾惋惜的口吻,甚至还看到不少文章编造“赌场奇遇”情节,把卢新华描写成一个“落难他乡”的才子。言下之意,如果卢新华不出国,在国内文坛上混着,现在也已经混成一个饱食终日的体面作家了,何苦要去赌场发牌?至于还能否写出好作品,那是无关紧要的了。但是,恰恰是表面上放弃了国内作家的生活模式的卢新华,内心里却对文学始终不能忘怀,他以平常心在美国生活,却以非常心关注着祖国所发生的改革变化的一切,他把所有的人生观察和思考,以及对历史的反思,都凝聚在这部新完成的长篇小说《紫禁女》(注:《紫禁女》,卢新华著,长篇小说,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中,以至这么一个略有传奇性的女人命运故事,凝聚了那么沉重复杂的文化信息,足以激发起读者的深层思考。
卢新华是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开始学习写作的。那是一个风云际会的时代,文学创作上有一个传统,作家们善于把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融入文学创作,同学少年,书生意气,若气贯长虹,充沛于文字间。但在1990年代以后,风气大变,作家们避席不谈天下事,热衷的是男女间、床笫事,在身边琐事中表达内心的无聊与悲哀。后者一旦蔚然成风气,前者便于不自觉中被逐出纯文学创作,转而为报告文学和新闻采访,文学的批判现实主义功能和人文精神,都被《南方周末》所取代。现在再要退回到1980年代的时代氛围当然已经不可能了,作家也不会那么幼稚。所以,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求一种创作的可能:既能照顾时下的市场与读者的世俗口味,提供一个好看的故事;又能将作家的思想成果举重若轻地体现出来,使读者于轻松阅读中感受到一种难以言状的不安与沉重,从而调动起自己的经验,激发起自己的艺术想象。当我读到这部长篇小说,我确实在这一层面上感到了满足。
我从《伤痕》扯到《紫禁女》,并非是信笔所至。这里包含了卢新华对小说艺术的一贯追求。《紫禁女》表面上是一个通俗故事,但它内在所含的意义以及让人产生的联想,经得起一而再再而三的挖掘。如果说,《伤痕》的悲剧来自“文革”时代的愚昧政治恶果,那么《紫禁女》的悲剧的原因要深广得多。小说有一个细节,写石玉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被八个外国人强暴,其影射意思大约是明白的,因为后来一再暗示这个梦境与她的经历有关,小说采用了不少象征、隐喻、梦幻等手法,暗示其生命悲剧来自远古的一种遗传基因和近世的外来强暴的记忆。小说曾取名《幽闭的女人》,窃以为,用“幽闭”两字作为女主人公的修饰定语,或许更有意味。“幽闭”者,古代对女性犯人施行的一种大刑,与对男子的宫刑相等同,因为资料失传,现代学者对“幽闭”的具体内容多有猜测,但也没有准确的答案。小说主人公石玉是生理上的先天“幽闭”者,即阴道横隔患者,其病症是与自己的生命起源有关。先天“幽闭”患者俗称石女,如以风月论故事,这是一部可以满足各种好奇心以至窥阴癖的女人隐私传记;但我所说的满足不在于此,石玉的年龄,大约是1967年生,正是“文革”初期的产物,八岁失去父亲,正是批林批孔时期。1980年代的大学生,经历了校园里的思想解放运动,也体验到身体解放的人性自觉。1980年代中期随出国潮奔赴美国,经历了几十年的苦苦挣扎,终于走向了生命的成熟,然而也是生命的大欢悦大悲哀……这样一段生命经历的丰富内涵,仅仅以主人公的隐私传记故事是无法涵盖的。
于是,我想到了双重叠影四个字。我在分析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小说时提过一个看法:一部好的小说往往有多义性,它由显形结构与隐形结构相重叠,共同构成意义。在1950年代的意义结构中,显形结构揭示的是主旋律的要求,而隐形结构则来自民间叙事的模式,由此形成一种相生相克、内在运动的张力。《紫禁女》的多义性则相反,显示了当下环境的叙事特征:它在显形故事层面上叙述的是一个含有世俗气息的好看故事,熔生命奥秘、男欢女爱、身体告白、异国情调、情色伦理等于一炉,可以当作一部畅销的时尚小说来读;而在隐形结构里,它却沉重地表达了一个打破先天封闭限制,走向自由开放的生命体所遭遇的无与伦比的痛苦惨烈的历程。而这个生命体,同样是多义的,可以象征一段我们都熟悉的现代历史,也可以象征民族从闭关锁国到走向开放的艰难历程。
但我不想在影射的层面上讨论这部作品。这些让索隐派感兴趣的因素,还是留给索隐派去研究和议论。从艺术的规律而言,主题先行或者过于比附现实都不可能是真正的艺术价值所在。所以我宁愿回过来再讨论小说的人物描写,即石玉这个形象究竟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样的艺术感动。我在前面已经说过,卢新华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的氛围里开始创作的,依循的基本还是现实主义的艺术典型论。这对于当下作家来说几乎是陌生的,其后果也是不言而喻的,这十多年里真正成功的艺术形象寥寥无几,便是后果之一。石玉正好填补了这个空白,她以她特殊的经历和内心世界,涵盖了近三十年来中国历史的复杂内涵,也就是说,石玉的“这一个”既是一个充满着血肉个性的活泼的真人,又是某种时代内涵的集中概括。以石玉为中心而展开的一系列的人物谱系,几乎都是社会历史中的某种符号,她与他们的关系构成了一幅复杂的似真似幻的历史图景。在这幅图景中,每一个人物都是真实的,没有漫画化和丑化。她的初恋男友吴源早年意气风发,热衷于官场政治,遵循的是积极入世的人生观念,但在其十几年来仕途处处受制的锻炼中,变为谨小慎微的侏儒式的人物;她名义上的丈夫大布鲁斯是一位充满善意的、乐于助人的美国青年,他对石玉的帮助也是真心诚意的,但他坦率的性观念与习惯性的拯救思维怪诞地混合在一起,却使石玉的爱情望而却步;她兄长般的男性挚友常道,以天地和谐为理想,以退隐无为看人生,似乎达到了美满而圆熟的人生境界,可惜这种境界来自身体内在的缺陷而非内在的丰满,最终是虚幻的。小说里用一句俗语“一把钥匙一把锁”来暗示石玉的命运的最终解法,但是由于石玉与一系列男性之间的性爱关系的最终瓦解,她为改变自己“幽闭”命运而做的所有努力,都成为一种无对象的徒然的挣扎。更让人惊心动魄的结果是,石玉利用美国的先进技术和足够的经济能力,终于成功地治愈了“幽闭”的生理缺陷,生命力的解放使久久封闭的欲望一发而不可收,反而为恶魔性所俘获,小说最后在三峡的船上“血崩”的幻象真是神来之笔,让人思之坐立不安,再思之惊出一身冷汗,唯三思之,才能真正悟出一些真幻之间的生命本相。
应该说,小说描写石玉这样一个特殊病人的传记故事,本身是带有某种冒险性的,因为石玉是一个先天幽闭患者,而她的故事主要又是通过她与一系列男性之间的性爱关系来推动的,这很容易使小说趋于流行读物的格调。但是我连续阅读了两遍,对其中的细节描写再三咀嚼,尽管作家不能不正面描述人的身体器官,不能不正面展示人物之间的性的关系,我还是感到作家笔下笼罩了一层悲愤之气,由此淡化了本来可能会产生的猥亵感。因为在这部小说里,性器官描写带给人物的始终是耻辱和伤害,每一次性爱的展示,总是带给主人公无穷无尽的痛苦,没有欢悦,没有快感,性爱在这里受到了压抑,生命力明显遭受了摧残。有好几个场景的描写,都让我为人性的惨烈而战栗。比如,石玉第一次开刀失败而沮丧绝望之下,竟用烙铁去烫自己的下体;又比如,石玉在参观孔林时,突然神思迷茫,爆发了体内大流血的惨状,原来的焦糊味上又添了血腥味……这些残酷的描写,因美学上的恐惧效果起到了净化情感的作用,从而使这部小说在格调上变得峻厉,与时下流行的所谓“身体写作”和软性文学划清了界限,与时下流行的轻松搞笑、无病呻吟的文字也划清了界限。
从1978年发表《伤痕》以来,卢新华默默地经过了艰辛的人生长途跋涉,这其间他偶尔也出版过几部小说,但毫无疑义,《紫禁女》是他文学创作的新的制高点。我为之高兴的是,他重新回到文学的跑道上,意气依然是那样奋发,步履依然是那样矫健。这是我要表示祝贺的。
2004年7月15日于黑水斋
(初刊《长篇小说选刊》2004年试刊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