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蜿蜒曲折好似云梯的盘山公路上，我坐在一辆破旧的卡车里，被随意地颠簸着。有一种无法说清也无法看清的力量把我从车厢里摔了出去，车上仅有的几个也一样被随意颠簸的人居然谁也没有发现他们的同伴遭到了突如其来的厄运。车子一直向前开，我却掉下了万丈深渊……我用生命中仅有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力量在惊呼，在喊叫，可就是没有人向我挥一挥他们高贵的手臂。“远程，你醒醒；远程，你醒醒……”我感觉到有人在呼唤我，可就是抬不动四肢。我从午休的噩梦中清醒过来，我害怕极了，我午休的时候是从不做梦的，难道这梦会有什么预示？我从床上坐起来，一下子看到德明那狼狈不堪的样子，他整个左脸血迹斑斑，两只眼睛呈青紫色的水肿，双手上留着已经干了的血迹。“德明，你他妈的怎么这副德性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瞪大双眼急切地问。“梦蝶有一笔买卖又赚了不少，她就打电话邀我出去喝酒，我俩一共喝掉一瓶白酒外加十瓶啤酒。梦蝶喝多了，就让我骑摩托车带她出去兜风，刚出城外，为了躲避一辆大货车，我俩和摩托车一下子栽到了公路边，我没什么大碍，可梦蝶好像伤势不轻。我已经拦了一辆的士，把她送到了市医院，你赶快和我去照应照应。”我骂德明是乐极生悲，专挑坏事干。德明说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骂这话。市医院离我的宿舍很近，我们不顾一切地往市医院跑，引得大街上的人频频回头看，我想大街上的人一定以为我俩是疯子。
梦蝶躺在洁白的病床上，见到德明和我，泪水就禁不住地淌出来。梦蝶告诉我们，医生告诉她骨盆已经骨折了，说是什么“骨盆环单处断裂”，不算大问题，只要卧床休息一个月，就可下地行走。窗外的阳光稀稀疏疏地落在梦蝶的脸上，我突然发现因惊吓和疼痛而脸色苍白的梦蝶反而显得有一种朴素美，我这才发现梦蝶其实很漂亮很温柔。我知道对于躺在床上的梦蝶，我应该表现出更大的同情和关怀，但我当时内心确确实实就产生过那种想法。梦蝶没有发生更大的不幸，这让我和德明感到完全是老天爷的关照。德明找来了梦蝶的日常用品，并做好了让梦蝶长期住院的准备。
梦蝶的姑夫在市商业局担任副局长，靠着这层关系，她主动放弃了国营公司的会计不当，在市西环路最繁华的地段开了一家副食商场，光帮手就雇佣了七八个人，据说每年的纯利润能够接近百万，在市里已经是出了名的“富婆”。可梦蝶一直认为自己命不好，流年不顺。因为她谈了三个对象都没有一个成功。30岁了还没有找到理想的伴侣，再有钱的女人也会感到孤独和寂寞吧。
德明是我的高中同学，高考时因差几分而落榜，最后在西环路租了一间不到10平方米的临街铺子干起了打字复印的营生，这样和梦蝶就成为了邻居，一来二往的两人就混得挺熟了。
我从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市里的一个行政机关担任秘书，常去德明那里并认识了梦蝶，因为都是单身，有空就会聚在一起吃吃喝喝，慢慢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德明和梦蝶都很大方，每次吃喝都是他们掏钱，因为我工资少得可怜，用他们的话说我是“寒酸族”，并多次鼓励我“下海”，可我一直不敢也不想，因为我一直信奉无忧无虑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每当我看到他们为了钱与客户斤斤计较后又大把大把甩出去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他们其实活得也挺累的，名利的诱惑大概是永远最吸引人也最折磨人的吧。
梦蝶出车祸的事在一些朋友中很快就传开了，三三两两地去看她，这就解决了我和德明的陪床之苦，况且医院也不准陪床。
梦蝶住院后，嘱咐德明为她照应一下商场，遇到大的订货可以替她做主，并且希望我有空也去帮忙。梦蝶商场里的那几个帮手和德明很熟，德明告诉他们梦蝶出车祸的事之后，就宣布由他代管商场一段时间，有事务必和他商量，俨然自己就是老板一样。我真佩服德明的才干，虽然他只是个干打字复印的，但对商业方面的事讲起来也是头头是道，而且丝毫没有是替别人管摊子的那层意思，仿佛那商场真的就是他自己的。这让我想起了我们那个机关，每次任命一名科级干部，至少要担任两至三年负责人，而且是先干几年副的，然后才提成正的。这样，从你知道自己要被提拔到最终担任一个科级正职，大概需要七八年的时间，因而许多人工作起来大都没有积极性。我们办公室老王直到退休才由副科级提为正科级，据说正科级退休后可以享受副处级的待遇。我不知道级别之间的奥秘，更不知道副处级能比正科级有多少优越性，但老王着实感动了许多人，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年轻人，趁着年轻一定要好好干，听领导的话，要少说多听常笑，将来一定会有大的出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老王那永远无法挺直的驼背，就觉得他其实挺可怜也挺可悲。
一个多月的时间是来不及细细品味的，梦蝶很快就出院了。医生说她的骨盆愈合得很好，梦蝶在走路时我们全然看不出她曾经受过伤。德明认为给梦蝶治疗的刘大夫立下了汗马功劳，就买了人参酒、蜂王浆去感谢，刘大夫毫不推辞，并告诉德明如果今后朋友亲戚去看病，就去找他。“怎么样，又多了一个朋友吧。俗话说，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这话一点也不错，你瞧瞧吧，这刘大夫以后保准有用。”德明一向圆滑世故，大概这个时代需要这样的人吧，否则，德明就不会只开了一个小小的打字复印店就活得如此潇洒快活。
梦蝶住院期间商场一直经营得很好，加之身体恢复得快，大家就高高兴兴为她庆贺了一番，而梦蝶则开心得好像车祸未曾发生过一样。
二
我还照样在机关里无所事事，每天早上到办公室，扫地擦桌子，提一个暖水瓶子到锅炉房打水，碰到同事说几句有关天气的好坏，昨晚睡觉迟早以及其他无关痛痒的话，然后回到办公室泡一杯浓浓的茶，把一早上送来的头一天的晚报翻个遍，尽可能找到什么花边新闻以一饱眼福。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泡茶过程中，我悟出了许多人生的哲理，比如这人生多么像泡茶的过程，水多则淡，茶多则苦，只有把握一个度才是最好的状态，这又有点像朋友关系，关系太远了，关键时候帮不了忙，关系太近了，关键时候有可能帮倒忙。坐机关其实也有坐机关的好处，比如不用太动脑筋，不用不停地学习，可以有充分的时间琢磨一些人一些事。茶泡好了就边喝茶边看收发员送来的报纸，那些有关明星婚变、吸毒，第三者插足，少女沉沦，贪官倒霉，大款奢华的纪实类报告、小说是我们百看不厌的主题，也似乎只有这些内容才能刺激我们疲惫的身躯和麻木的神经。看完这些内容，办公室仅有的四个人会至少讨论两个小时，然后成家的人就上街买菜，菜买好了就回单位骑自行车回家，下午上班后照样穷侃，不过话题大多集中到谁家的孩子两岁了还不会说话，谁家的爱人刚生下孩子不出奶最后去医院买了什么药才来了奶，谁家的婆婆疼儿媳妇，谁家的老公不本分，谁家的老公会赚钱等等，诸如此类的话题，几乎每天都是要来上一遍的，只不过谈论的主人公会有所变化而已。每到此时，我是无法一起与她们谈论的，我还没有对象更没有成家，这些话题我不仅没有经验而且还倍感陌生，因而我在无聊中开始练字，居然练出了一手好字，有一次还在市青年书法大赛中获得二等奖。
俗话说：秘书工作就是“抄抄写写看个门，打打电话叫个人”，这话一点也不错，按理说，秘书应该为领导提供重要信息并帮助领导做决策，可我不需要，我的领导基本上是半个月有十五天是酒醉的，每天给你的印象就是脸始终是红扑扑的，叼着一支烟，眼睛眯成一条缝，喜欢边喝茶边和女下属谈心，领导也不会给我布置工作，我们的状态基本上就是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也不会特意给我安排什么。
德明打电话跟我说，梦蝶突然来了兴致，要约我俩一起吃晚饭。我们办公室的张小楠正问我她换了一条黄裤子会不会显得屁股有点大，我说她屁股本来就很大很丰满很性感，她笑着骂我又不要脸又好色，德明的电话和张小楠的笑骂让我也有了吃一顿大餐的欲望，我至今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谈到女人的屁股就会想吃大餐。我和办公室的人打了招呼，就早早地回到宿舍换了衣服，从头到脚认真地修饰了一番。不知为什么，自从认识梦蝶以后，更加注意外表的修饰并想极力表现出男人大度阳光的一面，以展现我的气度和气质。我从来没有和一个女人成为亲密的朋友，梦蝶算是第一个，也许所有的男人们都会在漂亮的女人面前这么做吧。
梦蝶请我和德明去了本市最豪华的梦雅大酒楼，一迈上门口的台阶，就有两位漂亮的小姐送上了感觉非常温柔的微笑，并说：“先生，小姐，你们好，欢迎光临梦雅大酒楼，我们会用心为您提供最贴心的服务。”我一下子觉得自己光彩了许多，自信了许多。过去我一个人总是在街边吃两块钱一碗的兰州拉面，和同学相聚也不外乎加个花生米、豆腐皮、猪肘子之类的小菜，再来几瓶啤酒，那时会觉得自己很自在很洒脱。可一和梦蝶、德明出来，就会觉得自己倍感寒酸。梦蝶说请我们吃蒸王八，问我喜不喜欢，我说没吃过，只能试试了。王八被端上来后，我吓了一大跳，那东西黑乎乎的，很可怕。梦蝶笑了笑，教我如何吃。我一吃才知道味道非常好。我说：“骂人乌龟王八蛋，没想到这东西这么好吃。”德明接过我的话说：“这就像最坏的人最能发财一样。”吃完饭一结账，460元，我大吃一惊，这可是我整整两个月的工资啊。梦蝶看了一眼德明，又对我说：“远程，我每月给你500元，包吃包住，干不干？”我说：“我还没有这个想法。”梦蝶让我好好想想，千万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其实，单从收入来看，很有吸引力，但我毕竟是好不容易才得到一份有国家编制的工作，如果放弃了，我的父母会怎么看，亲戚朋友会怎么看，周围的人又会怎么看。
因为和梦蝶、德明他们喝的酒多了点，第二天我是在上班两个多小时以后才走进了办公室。最爱打扮又最爱挑毛病的李新嫒对我说：“咱们处长找你三次了，你一定是和那些大款们交往交出问题了，处长让你回来马上去他的办公室。”李新嫒虽然对我和一些有钱的朋友交往心生嫉妒，但从她的表情看，绝对不是吓唬我。我心里非常清楚，我什么违法的事都没有干，但我还是怀着矛盾、紧张的心情走进了处长的办公室。处长笑容可掬，俨然是一位慈祥善良的父亲。处长轻轻拍着我的肩膀让我坐在沙发上，并亲自倒了一杯水，这让我受宠若惊了。处长用平时绝少有的平和口气对我说：“远程啊，你刚参加工作就来到了我们这个大机关，还不到两年的时间大家就评价你能干、踏实、稳重、有魅力，咱们处团委马上就要换届了，我已经向各位处领导建议由你接任团委书记，干上几年，然后转到咱们处的任何一个二级单位都可以当个一把手。干好了，还可以一直往上推荐。我们可以大概做个规划，现在先干副科级，两三年后正科级，科级位子上能有个六七年，就可以上副处，三五年副处就可以正级，按照这个速度40岁就可以拼到副厅级的。当然，这只是我们按照你的品德和才能做的一个基本规划，后面需要好好操作。你这么优秀，谁遇到都会喜欢的，我会不遗余力地推着你走的，到时别忘了就行。你先回去考虑考虑，晚上到我家吃饭，咱们可以再合计合计。”
走出处长的办公室，一下子觉得自己猛然间高大起来了，同时也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将出现重大转机，自己将真正踏上仕途之路，以后，就让办公室里的那些人好好仰慕我吧。我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去，怕李新嫒、张小楠她们看出自己的兴奋后会更加嫉妒。我回到自己的宿舍，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平静，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我遇到这么好的美事，这不是天上突然掉下的馅饼吗？不过再想想，这么大的一个机关里，确实也再难找到我这么有才华的人，像我这样的人不早早地用起来，那对于我们的事业不是损失吗？我对自己的命运与前途进行了深深的思索，感觉到自己的青春真的要大放异彩了。
那天下午，我跑遍了全市所有的卖鱼档口，挑了最好的鱼，还到水果市场买了好几种水果，准备晚上到处长家作为小小的礼物。我没有给处长送过礼物，之前也从不知道处长家住哪里，而处长却一直在关注我，还对我这么好，没有一点私情地重用我，我突然觉得自己好狭隘，好对不起处长。原来听说好多官员很腐败，看来也是不真实的，看看我们的处长，是多么的无私和正直，想到这些，我就觉得这个世界格外美好，连空气和阳光也觉得一下子亲切起来。
处长就是处长。处长家里也是与众不同的。一进门，还未等我回过神来，处长家的保姆就让我换拖鞋，脚踩在处长家光滑洁亮的地砖上，看到处长和处长夫人那谦和、慈爱的面孔，我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家。我也亲眼目睹了处长在单位里和家里完全是两副尊容，两个人。坐在处长家的真皮沙发上，心里格外的温暖。处长家的墙围、屋顶都是用豪华的宝丽板装修，其他地方也都是高档的墙壁纸。彩电、冰箱、空调都是电视广告里经常出现的那些名牌产品。在我尽情饱览处长家里那些豪华摆设的时候，处长夫人说客厅的那盆花是花两万块钱买的，我不养花也更不可能去买花，但光那数字就令我“望花兴叹”了。
处长夫人看上去极善良可敬，问我家里几口人，每月能拿多少钱，如不够就可以去他们家拿，并让我每周末可以来她们家改善一下生活。我突然感觉有什么不对，他们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是不是有什么目的。很快，处长的话就证实了我的这种猜想。“远程，你家在农村，各方面条件都比较差，在城里找个对象也比较困难。我家二姑娘虽然身体有些毛病，但高中已经毕业了，也算是文化人吧。我看你德才兼备，百里挑一，就想把二姑娘许配给你。对你我是很放心的。”在处长说这些话的过程中，处长夫人把坐在轮椅上的二姑娘推了出来，我一看傻眼了，岂止是身体上有毛病，看人目不转睛，简直就是木鸡一只。我浑身像针刺一样，坐卧不安，我有一种被欺负被侮辱的感觉。但我还是在处长家压抑着吃完了一顿饭。处长啊处长，你要提拔我重用我，原来是要把你们呆若木鸡的二姑娘推销给我，这也叫等价交换吗？处长的手段太不高明了，我不可能让他的阴谋得逞。而我的结局呢？处长在耐心地等待一个月后还得不到任何消息，很快就把我下放到处里的一个小厂里担任物资保管。
三
对今后的命运我不敢再做任何设想，我不敢相信自己无厘头地一下子跌落到这种地步，在这种情况下我才真正有了人逢绝境的体会，我第一次有了想离开这个鬼单位的想法。不信天下之大无我容身之处。但令我实在想不通的是：难道我自己连主宰爱情和婚姻这点小小的权利都没有吗？
在我们乡下老家有一句话叫“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不知道我的事是不是坏事，反正整个机关以及处里下属二级单位里那些大大小小的人物都知道了，而且都在议论。有人说处长在背后骂我，骂我无德无才，年纪轻轻阳奉阴违，不是个好东西。说我为了依附他的权力，提出主动要和他的二姑娘结婚，说我看到了二姑娘的病情越来越重，就变心了。还说他带给了我多少好处，结果我昧了良心。总而言之，我们的处长想把我说得比畜生还畜生。我有苦难言，就算长十张嘴也说不清，我也不想说清楚什么，再说了，我又能说清楚什么呢！
难道这件事会发展成为全市新闻，不然，梦蝶和德明他们怎么会知道。那天梦蝶和德明去单位找我，在仓库里，我穿着脏兮兮的劳动布工作服，脸上、手上黑乎乎的，头发乱蓬蓬的，落满了灰尘。在我低头搬东西的时候，我听到梦蝶的声音：“老师傅，请问你们这里有个叫远程的年轻人吗？”我一转身一抬头，梦蝶和德明都怔住了，他们不敢相信站在他们面前的就是昔日的远程，当机关秘书的远程。看得出，梦蝶和德明正在为我的处境而痛苦。
“你们这处长真是不要脸，无耻下流。”德明气愤地骂着。“不要这么说，或许，这正是远程改变自身命运的一次机会。”梦蝶这么说的时候，我知道梦蝶仍然有意让我离开机关去帮她做买卖。我不明白梦蝶看上我哪一点了，经商真的是一窍不通。我说你们什么都不要说了，哪里跌倒哪里站起来，何况我没有做什么亏心事。梦蝶说事已到了这个份上，你怎么还如此固执？我说我会认真考虑她的建议的，梦蝶说但愿这回是真的。后来他们又找过我好多次，并且邀我出去吃饭、跳舞，可他们每一次对我都很失望，因为我实在打不起精神，尽管我曾经多次鼓励自己，这是很无所谓的事。
在这个小厂子里，情况比机关更糟糕。职工大都是机关里那些工作多年的老同志的家属或子女。工作任务就是加工铁桶、炉筒，用生铁烧铸炉盖、炉圈等。在这个不到50人的小厂里，厂长和副厂长加起来就有七位，还有什么车间主任，带官的基本上就占了30人，另外还有采购、办公室人员等近10人，真正干活的也就十来个人。我是这个厂建厂以来第一个大学毕业生，我的任务就是负责产品入库出库，但那十来个人一天也生产不了多少东西，所以，我一周办理一次出入库就足够了。现在城里的居民用的大都是暖气、煤气，用火炉的大都是近郊的农民，且多是冬天才用，因而我平时闲坐的时候比较多。我们厂门口有好几个台球桌，没事儿就去打台球。台球那玩意儿也怪，用不了三四天，你就得上瘾。
日子有时候是在你身边不知不觉地溜走的。我在舞厅、电影院、台球桌消磨了近半年的时光，毫无准备地迎来了又一年的挑战。这一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人们早早就换上了单衣，我心情也格外的畅快。令人兴奋的是这一年“市场经济”成了电视、报纸、广播出现频率最多的一个词语，也成为人们街头巷尾议论最多的话题。梦蝶和德明在这个时候特别兴奋，她们多次找到我，希望我勇敢地成为一名敢于挑战自我的弄潮儿，他们告诉我现在是全国第三次经商浪潮，如果不抓住机会，就会后悔一辈子的。我告诉他们这回十有八九是要听他们的了。
我们的小厂里整日人心惶惶，因为已经有小道消息说这个小厂要解散。不知为什么，近些年来，小道消息往往比媒体的正式报道还准确。果然不到一个月，小厂就宣布解散了。机关里派出人员进行财产清点并做一些职工分流安置的工作。所谓分流，其实就是回家。因为厂子里大部分人是机关的职工家属，小厂解散，他们就自然而然得回家待着。只有我和几个即将退休的老同志不用回家，因为我是堂堂正正的国家分配来的大学毕业生，是国家干部，虽然改革的步子很快，但国家干部还不至于没有饭吃。我又被抽调回机关，好在那位处长不在了，听说到市里做了更大的官。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只要不是我的顶头上司，他就是去了省里对于我也是无所谓的事情。
但我最终还是被列为全机关的待岗人员。待岗人员的政策鼓励停薪留职，或者拿一笔钱自谋出路。但在待岗的200多人中，不到半个月大部分人就去了别的机关或一些企事业单位，真正停薪留职和自谋出路的人还不到20人。我起初并不知道其中的奥秘，一位去了另一个机关的同事对我说，现在关键还是送，不送不动这是规则。我知道他的话不一定全对但得承认是有一定的道理的，但我已经懒得送了，从内心来说，也不想再在这种地方待下去了。
梦蝶和德明又多次找我，让我离开机关和他们一起经商。特别是梦蝶，到过我宿舍好几次，极力主张我停薪留职，如果觉得干得没意思，她负责让她的姑夫把我安排到市商业局。其实，虽然我参加工作不到三年时间，但我早已烦透了机关里那种氛围，太平淡太无聊而且还很无奈。特别是本市大款与日俱增，与我们工薪阶层形成了强烈反差。既然梦蝶三番五次让我给她当帮手，我既不需要本钱，也不承担风险，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对于自己，干什么或不干什么都不要紧，关键是我的父母怎么看，好好的机关不待跑去经商，他们会认为是待不下去了或是走投无路了才去经商。“无奸不成商”的观念在我们乡下还是根深蒂固的，因而我们的父老乡亲们宁愿在那二亩半沙地上把汗珠子摔成八瓣，也不愿意进城经商。海红果是我们家乡的特产，每年秋天，商贩们以每公斤五毛钱的价格买上到城里卖两元钱。乡亲们知道后更加痛恨商贩，因为痛恨就绝不会去经商。我实在无法理解他们的这种人生逻辑，有时候觉得乡亲们可怜，又觉得他们常常自欺欺人。但不管怎样，从全国的形势和自己的处境来看，经商应该是唯一选择的道路。我相信，我的父母是不可能知道我经商的，我会编织出一万条天衣无缝的理由告诉他们，我正在从事一种无比高尚伟大的事业。
四
办理停薪留职的手续简单得让我不可想象，填写一张表，领导大笔一挥签字了事，接着再跑几个科室盖了几个公章，就算办妥了。这是我自参加工作以来办事效率最高的一次，如果我们办任何事情都有这样的效率，恐怕办不成的事就很少了。
从机关里出来，我轻松了许多，抬头看看天空，清澈得没有一片云彩，空气闷热闷热的，我好像被罩在了一个大罐子里。望一望阳光下斑驳陈旧的机关大楼，忽然产生了一种恋恋不舍的感觉。是啊，将近三年的时光就消磨在这座大楼里了。是这座大楼，将我磨去了棱角，也磨去了我的光泽。这让我想起一个人从学生时代步入社会的过程是多么像一个正方体变成球体的过程。在学生时代，充满幻想，憧憬未来，干什么事情都是有棱有角，是一个标准的正方体，而一旦步入社会，经历点坎坷和磨难，这正方体的棱角就被磕磕碰碰，慢慢地全无棱角，然后变成一个圆滑的球体，失去方向开始随波逐流。到了今天，我虽不至于随波逐流，但我至少学会了保全自己。梦蝶为我举办了隆重的欢迎仪式，我既无才学更无资金就轻而易举地当上了副食商场的副总经理。梦蝶简略地为我介绍了商场的基本情况以及采购、销售的一些技巧与方法，并且嘱咐我千万不要上街买什么《经商秘诀》之类的书籍看，否则只能走上邪路，经商之道在于自己长久的摸索和感悟。
梦蝶经营的副食商场大概有200平方米，食品种类也相当齐全，各类名烟名酒、糖果、点心以及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可以说是一应俱全。由于西环路附近有一大片居民住宅楼，因而商场的生意格外好，顾客终日络绎不绝。我和梦蝶的办公室是商场里边的一个套间，我俩面对面办公。有关商场经营的事，只要我不懂，梦蝶都会随时告诉我怎么做。
环境的改变在某种意义上也能改变一个人，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环境在造就着人。在机关里，早上上班等不到中午下班，时间有的是，可大部分时间是无事可干的，日子非常难熬。来到商场后，情况全然不同，每天要处理许多许多的账务，要处理方方面面的关系，早早地坐在办公室，工作不了多长时间，一看表就到了下班时间，越是这样，越觉得心里特别充实。在商场干了不到两个月，我就把进货渠道、销售方法以及账务管理等摸索得差不多了，也开始跑跑货，隔三差五搞点批发（按营业执照规定我们这个商场是不允许搞批发的），为梦蝶的事业也实实在在地出了不少力。梦蝶也常对我说：“远程，怎么样，我眼力不错吧？”我自己也确实感受到，自己是有一定的经商能力的。在机关里，或者说在以前那种环境下，我是永远也不会发现我有这个能力的。
五
在一个阴云密布的下午，梦蝶突然告诉我德明要到南方去了。我说德明为什么不早告诉咱们，梦蝶说她是在大街上碰到德明的。德明，头发乱蓬蓬的，急急忙忙地告诉梦蝶，让我和梦蝶务必在当天晚上到梦雅大酒楼，因为第二天他就要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只是听说德明又去做别的什么生意，成为名副其实的大款。我不知道德明为什么要走，但我还是油然生出一种伤感，很久没有和德明在一起了，我们各自只顾忙碌自己的事，缺少了对朋友的关心和帮助。
在梦雅大酒楼，那个我们曾经多次在一起欢乐或者悲伤的雅间里，德明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全没了往日的那种自信自豪和任性。我问：“德明，你为什么要到南方去？”德明反问我：“远程，谁他妈的不愿意待在自己的家乡，谁不愿意在自己的家乡好好发展，但我必须马上离开这里，而且是越快越好，走得越远越好。”“德明，难道发生了什么令你非常痛苦的事，逼得你非要离开这里不可？”梦蝶不愧是女人，她已经体会到了德明的难言之隐。德明为我们讲述了一段他自认为是美丽而忧伤的故事。
一个偶然的机会，德明认识了本市歌舞团的歌唱演员陈倩。陈倩仅有23岁，长得出水芙蓉一般，性格既有温柔恬静的一面，又有演员落落大方的一面。德明在陈倩面前大献殷勤，给陈倩戴上了金戒指、金项链，穿上了8000多元一件的貂皮大衣，也背上了2000多元一个的进口小皮包。这让陈倩着实感动了一番，每天至少给德明两个电话，一天不见，就想得要命。德明也信心倍增，准备大干一番事业。可后来，陈倩为了争取一个出国的机会，就把女人的贞操献给了他们的团长。德明找团长臭骂了一顿，可那位团长概不承认，还反咬德明一口，说他勾引女演员，生活腐化。更出人意料的事，陈倩出国回来后，趾高气扬，反说德明无中生有，不是个好东西。德明实在接受不了这个现实，这对他曾经憧憬的美好世界是一个致命的摧毁。所以，他一定要换个环境。
“他妈的，我当初太好了，我现在才后悔了，陈倩当初好几次要和我上床，可我说结婚以后吧。我当初是真的太爱她了，早知道她这样狠心，不如早点把她废了。我现在才明白，我之所以没有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主要是我还没有学会。”我第一次看到德明发自内心的那种哭泣。
我和梦蝶也真的不知道如何安慰德明。我当初绝没有德明这么糟糕，但我还是无奈和痛苦了好久。我最理解德明，在中学的时候，德明就诚实、正直、助人为乐，一直得到老师和同学们的赞扬。而这次全身心地投入并付出真情，得到的却是欺骗和打击。
尽管我们一再挽留，但德明还是铁了心要到南方去闯天下。在那天送德明的时候，我们三个人在站台上，三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六行泪禁不住地流淌，我们在冷风中感受到了世界上最珍贵的朋友的真诚。德明走了，真的走了，头发乱蓬蓬的，去南方，他还没有目的地。
从火车站返回的路上，我和梦蝶心情异常压抑。走了很远的一段路，梦蝶却连一句话也没说。后来，她突然对我说：“远程，你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好吗？”我看梦蝶时，她的泪水比站台上反而更多，我知道德明的走或许是勾起了她的往事。我把手搭在梦蝶的肩膀上，像一对恋人似的走在大街上。看到街上那些已经穿上了皮夹克的人，我们才感觉到已经又是一个深秋了，而在我们忙起来的时候，却全然不知。
送走德明的那天晚上，我和梦蝶又去了梦雅大酒楼。我们很少说话，在朦胧的灯光下，我俩听着柔和恬静的抒情音乐，伴着各自的心情静静地坐着。“远程，你怎么看女人？”我和梦蝶四目相对，我惊异地发现梦蝶很美，一直以来，我是以一个朋友的眼光在看梦蝶，但在今晚，我懂得用一个男人的眼光去看了。“女人就应该对他的男人专一。”我说。“远程，你现在还不懂，最坏的女人也是值得怜悯和同情的；最坏的女人，也需要有一个男人真诚地去爱她。如果德明不走，或许陈倩还会爱她的。远程，像白天在大街上那样，抱着我好吗？”我浑身滚烫，无法克制自己的情感，在此情此景，我突然觉得无比需要一个女人的温情。我紧紧地拥抱着梦蝶，嘴唇吻在她的脸上，梦蝶闭着眼睛，在这个世界里，只留下了我和梦蝶。
从酒楼里出来，我和梦蝶肩并肩地走在一起，梦蝶主动地挽起我的手臂，我的整个身体感受到了女人特有的温暖。梦蝶手腕上的夜光表已经明显提示我们已经是23点了，街上也难以看到出租车，但我们依然走得很慢。那一刻我才觉得自己需要或者说应该在这样的夜晚有一个女人来做伴，我想梦蝶也同样需要一个男人来做伴，否则，我们前行的节奏就不会那么协调一致。
“远程，其实人有时活得很可怜。当你一贫如洗的时候，就盼望能有个三万五万；当有了三万五万的时候，就盼望能有个十万二十万的；当有了十万二十万的时候，心想有个五十万肯定能满足了；可真有了五十万的时候又觉得自己一贫如洗。”“这大概是目标达到或实现以后的一种空虚吧。因为物质性的目标比较具体，因而也容易达到，而精神性的目标比较抽象，因而就不容易达到，所以越是追求物质生活越容易空虚，越是追求精神生活越觉得充实。”我说。“远程，不愧是有文化的人，多少年让我苦苦思索的东西，让你这么一说豁然明白了。和你接触这么长时间，我觉得你身上有那么一种东西，我说不太明白，大概就是气质吧。你的谈吐举止总能让女人产生一种冲动，而且这种冲动有时很难抑制。”“梦蝶，我并没有接触过太多的女人呀。”“我不就是女人吗？”梦蝶有意识地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缓慢的脚步并不妨碍我的手在梦蝶的身上做恣意的运动，我敢说这种运动不会在毫不相干的两个异性间发生。在这种运动进行以前必须有一个漫长的过程，当然这个过程当时可能并没有在意或者没有太多的在意，但它必然地为某种事情的发生做了最真实的酝酿。“只能回到我的宿舍了，这么晚了，你一个人会感到倍加孤单的。”漆黑的夜晚我仍然能看清楚梦蝶的眼睛是那样的明亮而温柔，它充满了爱恋和神圣。梦蝶的宿舍其实就在她商场后院的一间平房里，不是她找不到再好一点的住处，而是为了方便。梦蝶已经打算买一套大一点的房子好好装修一番。打开房门，屋里的灯没有被拉亮，我们俩不约而同地挤到了那一张单人床上。一阵女性特有的体香向我袭来，发展到极点的原因不是我不想控制，而是无法控制。凭着一个毫无经验的男人的感觉，梦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所以，那一天晚上我的心情是非常的矛盾与复杂的。
六
在梦蝶的副食商场里干了一年多的时间，这一段时间可以说是我从机关走向社会最关键的转折，它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社会，什么是虚伪。在我的周围，将整个社会做了一次高度浓缩，而我完全是把自己放到这个社会里做了一次试验。在虽然春风得意但依然不免受挫的环境里，我懂得一个人必须不断地调整自己，才能适应变幻莫测的社会。
由于经营规模不断扩大，梦蝶把她的副食商场扩展成了更大的私营公司，她让我给她的公司起了一个比较过瘾的名字——“兴达食品营销有限公司”，取兴旺发达之意。梦蝶很满意，决定就用这个名称。我们很快就在工商局办理了注册手续，并在市商贸大厦租了两间写字阁作为公司本部的办公室，同时在市内开了两个批发部和四个零售商店。以前虽然与梦蝶相交甚深，可这次梦蝶所显示出的经济实力，实在让我叹服不已。兴达公司的业务一天比一天多，我也越来越忙。自从那天晚上发生床欢之事后，我和梦蝶自然就有了一种特殊的亲近感，看得出许多事情梦蝶对我特别放心，而我总觉得我们之间还是莫名其妙地有一些隔膜和潜在的危机，这种危机也许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间永远也不可逾越的鸿沟。有了这条鸿沟，我就不得不时时努力保持一种清醒的头脑和冷静的行为。
应该说，过去梦蝶开副食商场那会儿，还仅仅停留在小打小闹的地步，进了多少货，批发价是多少，零售价是多少，拉一个清单就一目了然。可现在不同了，公司既有批发部，又有零售商场，经营方式与过去已经完全不同，而且过去我和梦蝶每天都在商场里，什么情况都是一清二楚。现在我们公司办公室远离批发部和商场，我和梦蝶又经常到外地与厂家联系货源，管理内部事务的事全靠下面各个部门的负责人和商场的经理们。所以，我给他们制定了严格的管理制度，通过在执行中发现问题，再不断地纠正问题。我结合公司的实际情况，制定了批发部和商场经理的岗位职责、工作制度、工作流程以及定期的经营分析报告制度等，并且建立多劳多得、优劳优酬的奖金分配体系，还有亏损或造成其他经营损失的惩罚措施等。可梦蝶对这些似乎并不感兴趣，她对我说：“远程，我们不管办成个什么公司，那只是为起个名好听，说到底还是个体户，毕竟不能和国营公司比，你制定的那些东西会让手下感觉我们不信任他们，反而起了坏作用。”听了梦蝶的说法，我真的有点哭笑不得，也终于明白了缺少文化是多么的不可救药，这应该是梦蝶的不幸，也是这个时代那些所谓的大款们的悲哀。对于梦蝶的这种态度，我也只能好自为之，我那点主人翁精神看来在这里也不可能任意发挥。
因为进了一批假酒的事，我和梦蝶一下子弄得好不愉快。梦蝶过去的一个朋友专门贩卖假烟假酒，为此还被工商税务部门罚过好多次款。按理说和这种人打交道应该格外小心才是，可梦蝶依然大大咧咧，当成她的铁哥们儿。她的这位朋友一来到公司，就直言不讳地说：“梦蝶，又有一批假酒，五粮液，这回是用二锅头勾兑出来的，味道还真是那么回事儿，而且喝了还保准没事。”听了这话，我心里就来了一股子气，公然甩卖假酒还如此大言不惭。可梦蝶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而且很平静地对她的朋友说：“这回每瓶只能给你10元，这些酒虽然只是卖给那些送礼的，但人家毕竟也是要花钱的。”一批假酒就以每瓶10元的价格成交了。我当时本想坚决反对梦蝶购买这些假酒，可是看到梦蝶和她的朋友关系是那么贴近，而且从她们的言语中我也明白了梦蝶其实也一直在做这样的生意，我便实在无法站出来理直气壮地反对。
我告诉梦蝶她这种贩卖假酒的做法是极其恶劣的商业行为，梦蝶给我的回答是“这批假酒并不摆到柜台上卖，而是专门卖给那些较熟悉的人去送礼的，而且我们也并没有多少利润”。
“既然没有多少利润，你为什么还非要这么做？”我问梦蝶。
“我痛恨那些贪官污吏，你给他们送礼，过两天就弄不清楚是谁送的了，真真假假一大堆礼品中，他们永远也分辨不清到底是受了谁的欺骗。”这就是梦蝶的处世哲学和商业逻辑。
“既然你痛恨贪官污吏，为什么还要与他们同流合污，不实实在在地合法经营？”我也想发火了。
“你以为我愿意吗？我心里也是一肚子气啊，可不这样我们真的合法经营就能赚到钱吗？”梦蝶似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出来的。
“不管怎么我是坚决反对你卖假酒的，这样做太不道德了。”我也是毫不客气地回敬她。
“德明，别在装了，行不行吗？你老谈道德道德，道德多少钱一斤啊？你老正儿八经的样，我还看不上呢？”我没想到梦蝶原来这么看我。
“你看不上，我可以走呀，你这个样子，我待在这里还害羞呢。”见梦蝶如此固执，我非常气愤。
“你以为非留恋你不可？想走随时走啊。”梦蝶也不甘示弱。
友情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何况什么是友情，一个人和一个人之间即使相处了很长的时间，难道会真的有过友情吗？
自从我们俩发生过激烈的争辩后，梦蝶总是怪我在有意地躲避她。老实讲，我确实有过离开梦蝶的想法，如果永远待在梦蝶身边，一种无形的束缚也许我终生都无法逃避。
后来，我还是下定决心要离开梦蝶自己去闯天下，我也实在不想再看梦蝶盛气凌人的样子了。我发现她除了在床上偶尔会表现出女人的温柔之外，平常基本上就是一个“冷血动物”。
我提出辞职时，她非常平静，只是淡淡地说：“想走，也好，不过时刻欢迎你回来，我也相信你会回来的！”
可我心里想：狗屁女人，大爷我一辈子也不会再回你这个贩卖假货的破公司的。
七
这回我是真的需要靠自己的实力了。我就不相信离开梦蝶我会活不下去。
我首先得找个工作干干，只要有一份工作还愁养不活自己吗？我去市职业介绍所找了那些专门刊登招聘广告的报纸查询招聘信息，以找到符合我的岗位。报纸上有一家称作华强实业发展公司的单位招聘副总经理、部门经理。我按广告上的地址，来到了市工业大街26号星源大酒店818房间的门口。为了提高应聘成功的系数，我特意把自己修饰了一番，也可以说是衣冠楚楚，也可说是西装革履。因为我读书时就看过许多诸如如何给人留下美好的第一印象，如何成功应聘之类的文章，所以我是抱着一举成功的心态敲开那间颇有寓意的房门的。
迎接我的是一位类似电视剧里经常出现的公关小姐那种模样的女人。当我把我的求职想法告诉她的时候，她只是递给了我一张应聘登记表让我填写，她的表情一直平淡如水。填完表，这位公关小姐模样的女人告诉我，我完全符合应聘条件，如果想担任副总经理，需要交纳5万元的风险抵押金，担任部门经理需要交纳1万元的风险抵押金。我问那个女人公司经营范围是什么？她说主营汽车、摩托车、彩电、冰箱、空调，兼营木材、钢材、建筑材料，还有糖业烟酒等，同时还搞广告设计，有时还帮助歌星“走穴”。这纯粹是一个杂货店、皮包公司。我告诉她这么气势磅礴的公司，我决定担任副总经理，回家取钱马上来交。我想她应该明白一个道理：如果老子有这么多钱，还需要到这里来应聘吗？
当我从那个所谓的公司里出来的时候，又有两名可爱的少女走进去。按照一般人的智力水平，她们和我的结局应该是一致的。如果她们应聘成功了，只能说明这个世界上不是骗子太多，而是傻子层出不穷。
应聘，还去应聘吗？我想起了一位朋友说过的话，在现在这个社会，没有关系没有人是什么事情都办不成的。在机关当秘书的时候，虽然没有什么大权，但我们单位那个大红印章就掌握在我手里，比如单位里有人开个无关紧要的证明，个人办私事也开成公事的介绍信等等，每天总会有人给我笑脸看。有时参加处里的工资调资会议或者人事任免会议等研究与群众利益相关问题的会议后，总会有人千方百计地打听内情。他们总是首先和我套近乎，给我沏茶递烟，有个别人甚至表现得像孝敬长辈一样毕恭毕敬。尽管我没有什么权力，但有些人总爱抬举我，我总不能不识抬举吧？当我把那些会议内容或多或少告诉他们的时候，虽然给他们带不来什么好处，但仍然是一派万分感谢的样子。后来我才发现，那些领导们研究决定而尚未公开的消息，是最让职工们感兴趣的，也是最能给他们带来心理满足的。那时候我虽然花起钱来倍感拮据，但至少有一种心理上的满足感和优越感，可现在呢？
恍然间才想起自己停薪留职的时间只剩下两个月了。两年的社会生涯好像和我开了一个玩笑，回想起来总觉得有点苦涩和凄凉，该失去的都失去了，该得到的似乎什么也没有得到。
半年前我就听说我们原来的厅长、一个副厅长、几个处长都因为经济犯罪被关进了监狱，当然我们的处长也被关了进去。厅里、处里领导基本上进行了一次大换血，几位同事也联系我说处里缺少能干的人手，希望我能提前回去上班。我决定到机关大楼看一看，在大街上没有走多长时间，远远地就看到了那座曾经斑驳的大楼外墙已经全部贴上了马赛克，给人一种非常亲切的感觉。大楼里也一定进行了装修，我这么想。
我懵懵懂懂地这么走着想着，才发现自己正好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安全岛上庄严地站着一名警察，他不停地向我喊：注意红绿灯！注意红绿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