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
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的人
大多天赋异禀
先说清楚,我这些再也无缘相见的朋友不是人。别以为我在骂街,它们真不是人,是我在京西太行山麓当兵时遇到的狼、狐狸,还有野羊什么的。
你知道那年月的铁道兵,总出现在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专到没路的地方修筑铁路。我们像野草一样扎根生长,有没有阳光都得灿烂。汽车连的卡车把我们拉到实在无路可走的地方,司机摇摇头:“对不起哥儿几个,走不动了,我只好把你们卸在这儿,剩下的路你们自己蒯着吧。”“蒯”是北方方言,负重行走之意。
测量班架起经纬仪确定位置,连长带领全连战士,扛着帐篷、行李和干粮,由一班长杨洪顺开路,头也不回向指定地点行进。越爬天越大地越小,山下的拒马河晶莹柔软,湛蓝湛蓝地闪耀,头顶苍鹰盘旋,四周偶尔发出嗖嗖的响动,那是小动物们匆忙躲避的身影。此刻虽说我们是人类,可离人类社会十分遥远,好像没什么关系,反倒觉得跟大自然息息相依,我们生存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周边的自然环境里。换句话说,此时与其强调我们是人,不如说是动物的一分子更现实。动物以洞为家,我们以帐篷为家,差不多。动物用枯草御寒,我们用枯草打褥子也为御寒。动物饮食山水,我们也是。动物不上厕所,我们也不上,撒野尿。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的主人公保尔,在风雪施工中还能巧遇老情人冬妮娅。苍天呐,此时此刻什么冬妮娅,任何沾女字边儿的都没有,净是犬字边儿的。即便如此,我们是一群有理想和荣誉感的强健生命体,我们比动物还顽强,能在任何环境下生存,用汗水和生命铸成脚下的铁路桥梁,让远在天边的人类社会更美好。
尽管我们认为自己离动物更近,但动物好像并不认同。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互动,我发现它们对我们的心情是复杂的,忧心忡忡的。这样说你也许会发笑,观察就观察呗,还互动,人和野兽怎么互动?嗨,这你就不懂了,十六七岁情窦初开的年纪,我们内心敏感充盈,情感多得宁可滥用也不能不用,看什么都好奇。天角飘来一片云要看半天,阳光为何给它镶上金边儿?山间发现几株野芍药也看半天,原来不像城市里的那么半死不活,竟有风竹之韵。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世间一切在心里都是活的,有温度有含义的,更别说同为“食色,性也”的动物了。
让我最先遇到的是狼。进山时就发现,所有路过的屋舍外墙上,都用石灰水画出一个个白圈儿,连长说这叫狼圈儿,专为防狼,狼一看到就不敢进村了。当时我就纳闷儿,狼为何怕白圈儿,真有狼吗?在山上扎营的头天夜里,我们就听到狼叫,悠悠的,远听很像排箫,低音不散高音不脆,一听就属中音类。同班战友汪照凡,我总叫他“汪造反”,来自湖北大别山麓的英山县,他说这是只母狼,正在找公的呢。他还说,狼很灵活,鄂北方言灵活就是聪明,它先用两只前爪从背后搭上人的双肩,待你一回头就猛地咬住你脖子,置你于死地。他有个叔伯哥哥胆大心细,有回赶夜路遇上狼,狼搭他的肩膀他不回头,跟狼边走边聊了一整夜,天一渐亮狼自然就跑了。这故事颇像《聊斋》,我不仅不怕,反觉得狼有血有肉,愣聊了一夜。“它都跟你哥聊啥了,没让你哥给它介绍个对象?”不过话说回来,今后无论阿猫阿狗从背后搭我肩膀我绝不回头,先聊两句再说。
我遇到的是两头狼,或许是夫妻。那天大伙儿都上了工地,我因左臂骨折独自在帐篷休息。“汪造反”抡锤没对准,十八磅锤砸到我胳膊上,当时就肿起来。我疼得破口大骂:“‘汪造反’你造反造到老子头上了,赶明儿让狼吃了你,狼搭你肩膀你必须回头,听见没?”“听见了。”“汪造反”边哭边答。“听见啥了?”“狼要搭我肩膀一定回头,不回我是舅舅养的。”就为这,班长命令我在家休息。虽说有伤,可帐篷里我待不住,一人到山坡上溜达。走着走着一抬头,发现水源处站着只大狗,距我四五十米远。我第一反应是谁家的狗跑这儿来了,马上发现不对,因为我们营地离最近的西庄也要二十里,家狗怎会跑这么远?再看它眼神更不像,那是种异常精美的杀气,让我产生最原始的生物恐惧感,胯下冰冷四肢软涩,顿时傻了。我本能地往后退,想退回帐篷,那里有我的自动步枪和九发子弹。可刚一挪,那只狼也向帐篷方向移动。我看出来,它想抄后路逼我上山。再看山上,不得了,另一只狼站在山头为伙伴把风,表情随和自然根本不看我。我惊恐之下又破口大骂:“‘汪造反’你个王八蛋,你不是说狼从后面来吗,它怎么从前面上了?”我抄起地上一段钢筋,对狼做凶狠状。它肯定看出我的愤怒,似有犹疑。就趁这一瞬,我哗地跑进帐篷抄起枪冲出来。狼没了,两只都没了,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汪造反,王八蛋。”我狂叫着。
打那儿以后再没见过狼。不久我们就开山放炮,轰轰的爆炸声把狼都给吓跑了。炮声是男低音,看来中音怕低音,低音一唱中音就跑了。事后我想,狼这家伙生性孤僻宁折不弯,似乎并无与人共处的愿望,或许它仍为人类将其一部分收编为狗耿耿于怀。相较而言,狼可算动物中的项羽,山大王楚霸王都是王,四面楚歌也不肯服输,宁可放山跑马而“不食周粟”,这与狐狸截然不同。
儿童读物总把狐狸和狼归为同类,其实并非一路。狐狸身材比狼娇小,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狐狸眼里看不到狼的目光中所具有的血统霸气和英雄末路的苍凉悲壮。狐狸更世俗,从不直接与人冲突,只干些技术含量较高的偷鸡摸狗的勾当。第一次遭遇狐狸是在炊事班后门站岗。那些时日库房的咸带鱼和腌肉常有丢失,开始以为是啥人偷的,于是装上照明加了岗。那天半夜我听到库房传出窸窣声响,于是端枪破门而入,只见几只狐狸一溜烟儿从墙角窜逃。赶忙追出去,我分明看到那只个儿头最大的狐狸嘴里叼着一大块腌肉,肯定跑不快。万没想到,在明亮的灯光下,那只狐狸望着我,把腌肉搂在胸前缩成一团儿,往山下一滚就不见了。我呆住,眼前映出狐狸的眼神,纯职业式的,从容不迫,毫无恶意和仇恨,像拍卖师喊成交,股票师喊吃进一样。我甚至开始同情狐狸,往山下滚无疑是有风险的,磕着碰着撞到头都吃不消,生存是它们的拜物教,为此不惜流血牺牲。我对班长说,那只最大的狐狸肯定是班长,它们的班长也冲在最前面。班长瞪着我说:“依着你呢,我也抱团儿肉滚下去,你啥时能改改这二百五的毛病?”
再见到狐狸是和汪造反。这个汪造反肯定是我的克星,不仅砸我的胳膊,骗我说狼会聊天儿,还让我又失去了唯一一次触摸狐狸的宝贵机会。
那是个周日,我和“汪造反”陪西庄的老团长上山打猎。老团长是个怪人,抗美援朝时的团长,转业时非吵着闹着回乡当了农民。部队一到他就来找我们,请大家到他家喝酒。今天他说要打猎,问我们去不去。我说去,“汪造反”也要去,我到哪儿他都跟着。老团长砰的一枪,分明打着了,那只白狐狸打个滚儿不动了。我和“汪造反”冲上去,看它肚皮朝天躺在地上,但丝毫未见血迹。我刚要过去捡,“汪造反”说,要它干啥,死狐狸不值钱,我们公社收购站根本不收死狐狸。为什么?狐狸一死皮就泄了,会掉毛。他这么一说我犹豫起来,想等老团长赶来再说。就这当儿,那狐狸突然翻身一跃,当着我们面儿一瘸一拐逃走了,原来它是诈死!我气懵了,怒斥“汪造反”:“你骗人,你明知它没死,对不?”他却说,白狐是仙,不好打。
说句题外话,多年后的一天,那时铁道兵已被解散。汪造反突然找到我,眼泪唰唰地流不停。我说你怎么啦,有啥麻烦找你的白狐大仙呐,你救过它命,它肯定帮你。他说他和儿子来北京当民工,干了一年拿不到工钱,老板非说咱没上岗证无法出账,可没上岗证你咋不早说,还让咱干这么久。几天后我塞给他五千块,骗他说是替他讨回的欠薪。我终于也骗他一把,报了当年的一“骗”之仇。
除了狼和狐狸,令我难忘的还有野羊。野羊和家羊啥区别?野的比家的毛短些,野羊颜色统一,黄中带黑都一样,而家羊什么颜色都有。前者像特种部队,来去无踪。后者是杂牌军,乌合之众,毫无战斗力。狼一次最多捕杀一只野羊,却能咬死成群的家羊。亡羊补牢是说家羊。家羊自卫靠牢,野羊没牢,自卫凭本事。
那天施工休息时,我和几个老兵在树下抽卷烟。整月下不了一趟山,香烟太贵也不好放,根本不够抽的。我们都买老乡的旱烟,一块钱一斤,两捆旱烟加点人丹末儿就管三五个月。刚点上,第一口烟感觉最好,就听汪造反喊我:“小陈,快看山头的野羊!”我顺他手指的方向一瞧,只见一只羊,角很长,像背头似的卷向身后,一动不动矗立在岩石上。它距我们百多米远,因背景是蓝天,身影清晰凸现。我觉得像座雕像:“活的还是死的?”“当然活的,”汪造反抢白道,“野羊就这样,能在高处站半天不动。”“那是你们大别山的野羊,怎跟我们太行山比?”“大别山咋了,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指挥部就设在我们村,我爹……”“得得得,说的是羊,怎么你爹都出来了?”我边抽烟边注视那只羊,正如汪造反所说,纹丝不动,分不清它属于脚下的岩石,还是岩石属于它。我好奇起来,的确,这不像家羊,家羊哪有这么深沉,早忙着吃草去了,可它一动不动琢磨啥呢?我尽量让自己做沉思状,一动不动,看心里到底想什么。眼前浮现的全是过去的事,包括上个月在西庄小卖铺遇到的长辫子售货员,她问:“你是北京的?”“是。”“北京多好啊。”“你们这儿才好,我们在这儿战天斗地……”还没说完,她打断我:“您还买别的吗?”接着把我晾在一边,招呼其他顾客去了。这只羊也在回想吗?宁静越深往事越重,它有多少值得回忆的,赘得脚步都迈不开。羊太孤独,心事太重了。
若非那场暴雨冲垮我们下山的唯一通道,一班长杨洪顺恐怕也不会动打羊的念头。山里的雨与山外的不同,来得疾去得快,北方的山土少石多,根本兜不住水,暴雨瞬时聚拢,冲下来就是洪水猛兽。那条路本来就属临时建筑,一下被山洪冲成好几截儿,所有供给全断了。没有柴油,发动机停了我们可以人工凿,但吃的接不上茬儿,后来一餐只发三个土豆,丝毫没荤腥,人软得连锤都举不动,那还不骂娘。前边说的两只狼幸好没此时闯进来,否则说不准谁吃谁。我们当时体会很深,土豆只能维系生命,但爆发力必须靠吃肉,素食者可以祈求世界和平,很难指望他们翻山越岭蹚过大江大河。杨洪顺撂下狠话:不打只羊回来,我这个班长就算面捏的!偏巧这天下工时又见那只野羊,大背头,一动不动站立原处。杨班长立即卧姿装子弹,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把“汪造反”急得呀,那只羊是种儿,打羊不打领头的,这是规矩。这小子也是真给逼急了,杨洪顺的枪没响,他倒先开一枪。砰!羊吓跑了,可“汪造反”却因擅自开枪受个处分。他后来对我说,处分就处分,规矩不能破。
在太行山几年,到的时候是寂静的深山,离开时已是桥梁飞架,铁路穿过一座座隧道,把群山像项链一样串起来。我们遇到的动物何止狼、狐狸和野羊,还有很多很多,野鸡、野兔、黄鼠狼、刺猬,还有拒马河的一种白鱼,形状颇像目前流行的观赏鱼——银龙,它们产卵时会围着桥墩转,上上下下鳞光闪烁、明亮灿烂。
去年我旧地重游,巧遇当年为我们送粮的民工李合来,那次洪水断粮,就是他赶着驴车最先将补给运抵营地。他说,马不行,有路用马,没路就得使驴。见面后我问:“还有狼吗?”“啥狼呀,多少年没见了。”“狐狸呢?”“往远了走,平峪、白涧那边儿听说还遇得着。”“那野羊呢?”“早没了,兴许全跑西伯利亚去了。”尽管他说西伯利亚时我很想笑,但心底着实哐的一声空荡荡。莫非历史的步伐太快,才30多年的光景,听着就像大漠孤烟一样苍远。曲终人散,连当年的动物都消遁得无影无踪。我开始领悟,那些曾分享和见证过我们壮烈年华的一切,无论张三李四狼犬牛羊,哪怕一草一木,都是我难以割舍的亲人朋友。没有他们,我们的青春岁月就飘了,不再真实鲜活,恍如一个连谷歌都检索不到的抽象符号。历史最怕抽象,略去蓬勃的精神,任何辉煌都会瑟瑟发抖。今天这样对待昨天,明天再这样对待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