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乞丐是何等本事?盈儿这一砸自是落了个空,不过沉央却趁乞丐分神那一瞬间,又打一张元阳乾罡雷符。乞丐想避,飘雪一剑急刺而来,他不得不挺鼎去挡,元阳乾罡雷符猛然一爆,炸得他浑身冒烟。乞丐又吐一口黑血。
“小淫贼这一手俊得很哪!”
清儿与老妇人斗得不可开焦,回过头来嫣然一笑。“清儿姐姐,姑爷可不是淫贼。”八景灯盘旋飞回,盈儿提着灯儿叫道。清儿一边引剑急斩,一边格格笑道:“若不是淫贼,你为何哭得那般伤心?”
“谁哭啦?”
盈儿羞得满脸通红,偷偷去瞧自家姑爷,其实她并不知道淫贼二字是何意思,只是带了个‘贼’字,终归不好听。她心想,淫贼,银贼,莫非是偷了银子的贼,姑爷可没偷人银子。
沉央转身冲入船尾房间,转眼即出,手里提着一柄剑。元阳乾罡雷符威力奇大,是沉央此时最大依仗,但却极耗心神,以他的能耐,连续打得两记已是极为不易,再要对敌,还得靠乾坤无极剑。
当下,他略一沉神,平复了气息,提起剑来,一剑急刺乞丐背心,极快极狠,正是乾坤无极剑的第一招南庭贯日。谁知,那乞丐却似背后长了眼睛,挥起掌中小鼎,一拔一引,竟将沉央带得转了一圈,恰好迎上飘雪剑尖。飘雪大吃一惊,赶紧撤剑。乞丐嘿嘿一笑,猛地一掌拍在鼎上,绿光奔泄而出,眼见便要把沉央灼成一堆白骨。
“小道友当心!”
说时迟,那时快,飘雪一声轻啸,抓住沉央衣领往后一抛。沉央高高飞起,重重落下,摔得七晕八素,却也捡了一条命。“姑爷,可有摔疼?”盈儿奔过来,将他扶起。飘雪一个鹞子翻身,翻到乞丐背后,刺出一剑,叫道:“小道友,你暂且歇着,看看那老道爷去。”
清儿笑道:“小淫贼,你这剑术很是一般哪。”
沉央心下大惭,盈儿道:“姑爷没偷银子,清儿姐姐切莫乱说。”
“嘻嘻嘻,格格格……唉呀!”
清儿娇笑不已,突然唉呀一声。那老妇人本与她战得不分上下,蓦地面色一狠,扬手打出一道白幕,那道白幕如扇似面,极其凶狠,清儿险些被打个正着,白幕与她擦身而过,直奔沉央与盈儿脚下,‘嚓’地一声响,白幕及地,足有尺厚的甲板便似豆腐一般,被那白幕切得稀烂。沉央定睛一看,哪里是甚白幕,分明便一团白丝,心下更惊。
盈儿惊道:“这是甚么妖怪?莫不是蜘蛛精么?”
这时,老妇人发起狠来,收了银爪,打出道道白丝,那些白丝极其坚韧,竟不惧清儿剑气,清儿飞来纵去,奈何她不得。远远一看,以那老妇人为中心,方圆五丈之内飘满白丝,东绕西弯,极是灵动,偏又无比狠戾。而此时,那乞丐也是怒吼连连,道道绿光泼天而起,但凡触物,俱是化作一滩浓水。
好在飘雪与清儿剑法多变,犹其二人极擅联手,指东打西,配合得天衣无缝,方可与那老妇人和乞丐勉强一战。说起来,这老妇人与那乞丐当真了得,先是与枯木真人一战,受得重伤,后来又与李十二一战,伤上加伤。若非如此,怕是飘雪与清儿根本不是她们对手。
沉央有心助战,却无力而为,直急得满头大汗。盈儿忽道:“姑爷,快看,那个老道士怎地在那里扭来扭去?”沉央听得一惊,抢上去一看,心头骇然,只见枯木真人双眼眨红,面目狰狞,显是极其痛苦。此时,这老道浑身上下不住痉挛,似乎有一股力道正在拼命拉扯他的身体,越拉越长,越拉越细,裸露在外的手脚爬满了黑色鳞甲,便连脖子上也是如此,令人骇目惊心。
沉央叫道:“老真人!”
“呃,呃呃……”
枯木真人嘴里直冒血泡,猛地一把抓住沉央手腕,死死地盯着他手里的剑。沉央知其心思,老道将死,正行化妖,这老道人自化为人,一心向道,自是不愿临死时还让人看见他的妖身丑态,是以才忍得这般辛苦。
“盈儿,你转过头去。”沉央忽道。盈儿道:“姑爷,我不怕。”
“转过头去!”沉央喝道。
“哦。”盈儿撇了撇嘴,听话转过头,心里却想,满船的妖怪,我转与不转,看得都是妖怪。
沉央自是不知她心里所想,盈儿一转过头去,他便提起剑来,剑尖颤抖不已。枯木真人紧紧拽着他的手腕,眼里尽是鼓励与感激。沉央心腔怦怦直跳,突地撕了一截衣裳,蒙在眼睛上用力一扯,而后举起剑来,暗道一声得罪,猛然插下,血水横飞。
“大胆贼人,竟敢月夜行凶,即杀无赦!”
便在此时,岸上响起轰隆隆的马蹄声。西津渡衔接南北,自古便是兵家重地,大唐在此设有军营,布得重兵。闹了这半宿,满船客人逃得精光,军营里自是得了音讯。这群唐军约有两三百人,人人顶盔甲,背负重弓。到得岸边,弃了马匹,直奔大船,冲到第四层,为首将领猛地一挥手。
顿时,箭雨满天,直插船头。
大唐弓弩天下无双,一排箭雨射去,直若蝗虫扑林。不过,船头之人皆非易与之辈,老妇人与那乞丐各展手脚,白丝东卷西打,青光纵东扑西,漫天箭雨竟是未能伤得二人分毫。飘雪与清儿则早已窜到船尾,二女护着沉央与盈儿,抬剑疾挑,叮叮叮一阵脆响,箭落如雨。
“放箭!”
那将领见箭雨无功,也不惊慌,抬手一挥,又是一轮箭雨砸将过去,不待箭雨落下,他再一挥手,排箭再起。一排接着一排,铺天盖地,绵绵不绝,纵是天上神仙下凡,也不免心惊胆寒。接了四排箭雨,乞丐一个不慎,肩上中得一箭,老妇人喝道:“枯木老儿已死,徒留何意,快走!”
当即,二人飞身而走,箭雨尾随而去,乞丐又中一箭,他狠发心狂,突地凌空一转,打出一道绿光,几名唐军避之不及,顿时连人带甲被灼得稀烂。为首将领大怒,抓起一支长枪掼去,老妇人反爪一挡,枪落江中。
“哪里走,吃我一箭!”
一名唐军纵身而起,跳到桅杆上,拉弓至满,奔腾而去,正中乞丐背心。乞丐身子猛地一歪,往江心坠去,老妇人大惊,纵起白丝一缠,扯起乞丐遥遥遁走。
“好箭法,敢问虎贲姓名?”为首将领叫道。
“南霁云。”
那唐军扯着帆布翻身而下,动作轻灵,犹胜猿猴,落在地上却是昂昂七尺大汉。为首将领看了一眼船顶,叫道:“敢犯大唐天威者,死!”猛然一挥手,又是一排箭雨砸去,这回却非砸向船头,而是直插船尾。
此时,沉央刚刚剖得枯木真人内丹,正捧在手心里。揭开眼罩,箭雨忽来,挑头看去,漫天箭矢直若黑云摧城,遮天闭月。“姑爷,快躲!”盈儿抱着沉央的腰,往左疾扑,避过插头一箭。清儿一声娇斥,挺起长剑,飞舞似雪,箭矢直落,扎得周遭犹如爆豆。飘雪挽了一朵剑花,拢住五枚铁箭,反剑一甩,簌簌簌,直直插在唐军阵前。
“住手!”
飘雪喝道。唐军将领眉头一皱,正要挥手。船顶飞来一物,他信手一招,捉在手中一看,面色大变,当即止住箭势,沉声道:“船顶乃何人?”
清儿粉脸煞寒,喝道:“没长眼睛么,竟不识得?”
飘雪道:“兵将职责在身,怪不得他。”走到船头,问道:“将军何人?小女子终南山玄都观,飘雪。”
为首将领心头一凛,身着道装却自称小女子,又来自玄都观,天下能有几人?当即不敢太过怠慢,上前一步,拱手道:“清河县令张巡。”
“清河县令?为何不在清河县,却在此地?”飘雪问道。
张巡道:“休沐访友而止,忽闻贼人行凶,遂自荐而来,冲撞了贵人,本属无心,还望贵人莫怪。”嗡声嗡气,并无半点自责之意。
飘雪道:“我也不是甚么贵人,张县令……”
“哈哈哈……”
这时,岸上响起大笑声,一人仗剑而来,踏水而行,纵上大船,笑道:“怪我,怪我,是我没与张黑子说明白。张黑子,你也莫恼,稍后我自去寻你,玉壶春百斤,不醉不归。”这人正是李十二,只见他浑身浴血,一袭白衣血花簇团,看上去触目惊心,他却丝毫不觉,一边吐血,一边大笑。
“且得赋诗一首。”张巡黑着脸道。
李十二笑道:“诗文俱乃狗屁,莫若玉壶春来得痛快。”说完,杳身一展,纵上船顶。“你是谪仙人,你说了算!”张巡嘿嘿一笑,引军而走。
上得船顶,飘雪见李十二浑身是伤,皱眉道:“那和尚竟如此了得?”
“厉害,厉害!”
李十二哈哈大笑,喷血不止:“稍后还请二位小娘子替我道声谢,若不是她发得一记琅月搜魂针,惊走了李行空,如今李十二已在江中喂鱼,再也喝不得醉仙楼的玉壶春。”
“你若真有此心,何需我姐妹替你去谢?”自打李十二一来,清儿便寒着一张脸,极不待见。李十二晒然一笑:“冷月悬天,沧海伏地,遥遥千万尺,相见莫如不见,两难,两痛快。”连连摇头,转眼看见沉央,又是一笑。
“笑甚么笑?揣度我家姑爷来送死,这般好笑么?”
盈儿满腔心思俱在自家姑爷身上,哪管甚么冷月沧海,在她眼里,都怪这李十二,若不是他,姑爷怎会跑到这船上来,险些送了性命。
李十二也不恼,看着已然身死的枯木真人,叹道:“人之一世,白驹过隙,浮云悠悠犹可千载,人却唯有百年。老真人,你虽为妖,但却当得李白一拜!”屈膝跪地,大礼一拜。
这时,枯木真人已是半人半妖之身,浑身鳞甲密布,看上去极是骇人。清儿皱了皱眉头,飘雪却已盈盈下伏,朝着老真人大礼顿拜。
月映在天,洒下冷光万道,江水微寒,夜风也冷。沉央捧着温热内丹,心潮起伏不定,只见这内丹足有拳头大小,散发着淡淡玉光,没有丝毫杂质,一派祥和瑞气。
“师,师傅。”船尾突然响起微弱呼声。
沉央心头一怔,这才记起正事,当即便将那内丹一分为八,走入房间中。盈儿提着八景灯,命小白掌灯。柔和灯光一展,屋内秋毫毕现,但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一群人。屋角一人胸膛不住起伏,闭着眼睛殷切呼唤。
沉央走上前去,撬开那人的嘴,将一分内丹送入他嘴中。不一会,那人胸膛剧烈鼓荡,猛地吐出一口血来,绿中带红,着地及腐。渐而,那人气息平稳,幽幽睁开眼睛,迷茫地看着沉央,问道:“师,师傅?”
沉央心口一恸,也不敢看他,走去与其他人解毒。八人服毕内丹,各有好转,唯有一人仍自昏迷不醒。沉央走到角落处,公孙云龙躺在此地,浑身是伤,瞪着眼睛看他。沉央道:“李行空已然逃走。”
公孙云龙漠然道:“我有耳朵,能听。我有眼睛,能看。”
“他弃你而去,你仍要去寻他么?”沉央问道,他问得极是平淡,心里却异常惴惴,也不知是何故。
公孙云龙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即便他是人所不齿的妖僧邪道,但他终究是公孙云龙师尊。父可弃子,子不可弃父,此生此世,不会有改!”
沉央点了点头,莫名舒得一口气。
“公孙云龙,还我师傅命来!”这时,最先醒转那年轻道人冲进屋来,一剑刺向公孙云龙。公孙云龙本就重伤在身,哪里避得开?当即中剑。那人抽剑而出,还要再刺。沉央抬剑一挡。那人怒道:“妖道邪僧,人人得而诛之!”
沉央喝道:“李行空是妖僧不假,但这公孙云龙可有行得恶事?”
“他是妖僧的徒弟,自然也是妖人!”一人提剑叫道,众人环围过来。沉央挺身横剑,凛然不惧。盈儿高高举起八景灯,叫道:“好哇,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恶人,若不是我家姑爷,你们早就死得精光,现下活过来了,便要恩将仇报么?”
众人一怔,那名年轻道人道:“你待我们师兄弟有再生之恩,刮骨戮身也难还,但是正邪不两立……”
“何为正?何为邪?乃何又是妖?”
一直抱着剑看热闹的李十二冷笑道:“若是妖人的徒弟即是妖人,那你等又是何物?”这话一出,满场俱静。那年轻道人浑身一震,手中长剑啪地掉在地上,蹲下身来,抱着脑袋痛哭不已:“师傅,师傅,你,你当真是妖么?”
“哈哈哈……”公孙云龙大声冷笑。
他这一笑,众人顿时恨心又起。
“混账!”沉央再也禁不住了,环视众人,大声道:“老真人是妖,那又如何?莫非便让你等失了颜面?事已至此,沉央极是后悔,却非后悔救得你等,而是替老真人后悔,为老真人蒙羞。老真人身死之时,受千般苦,万般难,自愿剖心掏腹,救得却是一帮混账!”
说完,横起剑来,漠然视之。
一席话说得众道人无地自容,当即便有两人窜出去,跪在枯木真人尸身旁号啕大哭。屋内道人也哭,哭得一阵,齐齐弃了兵刃,朝着沉央深深一拜,扶兄携弟陆续出屋,抬起枯木真人尸身下船离去。
沉央走出屋来,看着满目血迹,冷月悠悠,镜江悠悠,一时茫然。
这时,肩上忽地一重,回头一看,只见李十二满含笑意地看着他。李十二拍着沉央肩头道:“人间四毒即是人生四美,李白没有看错。生而为人,自当尝尽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如此方不白来这人世一遭。只是,切莫自哀自怨。”
“你是李白?”
“你就是李白!”
两个声音齐声道,一人自然是沉央,另一人则是盈儿。小丫头提着灯儿,满脸不可思议。
大唐风华,一半是江山秀丽,一半是人才辈出,即便是足不出户的小丫头也听说过李白的大名,堂堂谪仙人,不醉则已,一醉惊人,张口一吐便是半个大唐,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你真是李白?”小丫头歪着脑袋,皱着眉头,仍是不信。她实在难以将那闻名天下的大诗人李白与这个死乞丐,臭酒鬼联系在一起。
李白耸了耸肩膀,双手一摊笑道:“没错,我就是那个好酒,好诗,好剑,好肉的李白!”
“他就是那个大酒鬼,天下别无二号。”清儿噗嗤一笑。
飘雪忍俊不住也是莞尔一笑。“扑通!”船尾突然响起水声。“糟啦,那个病鬼跳江自尽啦!”盈儿叫道。
众人一惊,奔到船尾,向下看去,果见江中冒起一团水花,屋内已无公孙云龙身影。
沉央怅然一叹,心下自知,公孙云龙绝非自尽,而是去寻李行空了。
李白看着水花翻浮,叹道:“铁心如故,至死不改,此人倒不失为男儿!”
“糟啦!这船要翻啦!”
就在众人心生戚凄时,盈儿又是一声大叫。众人脚下动荡不己,巨船剧烈摇愰,桅杆乱倒,挂在船上的气风死灯扑扑扑掉在地上,甲板嘎吱嘎吱急响,船头缓缓裂开,江水倒卷而上。原来,方才李行空三人与枯木真人那一番恶战,已将这巨船伤得千疮百孔,撑到现下已是不易,而唐军箭夭便是那压倒天倾的最后一支浮羽。
“走!”
巨船倾覆在即,李白携着沉央翻身入江,朝岸上奔去。清儿引剑而走,飘雪则携了盈儿。五人来到岸上,举目回望,只见浮灯坠江,巨船侧没,犹或洪荒巨兽一般缓缓沉入江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