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日本回国,有许多人劝我到北京去考洋进士,我没去。我的文凭也寄存在一个朋友那里没去管它。我送了先君的灵榇回湖南,不久就到了广西,跟着先祖父住在衙门里,很久都没谈戏。偶然也在房里偷着化过一两次装,绝不敢让人看见,只得我夫人个人的欣赏,却也很不寂寞。有时对着镜子坐着,就想起许多情节。那时想的情节,大概是一个乡下女子和一个都会的男子发生恋爱,后来受了那男子的骗,留既不可,想回乡下又已不能,因此成功悲剧。或者是一个贵族的儿子,想和一个身份卑贱的女子结婚,为家庭及环境所阻,不能如愿,结果那女子竟被逼而死。还有呢,就是一个志士被家庭压迫,不能遂志而流于颓废,一类的想象。这些情节以后都一一实现过了。
那时候王铁珊先生有个老夫子,姓薛,名仲超,他的嗓音很好,那真是圆润雄浑。他唱《卖马》非常有致,歌词也很别致,只是从来没板。我是天生没有宽嗓子的,除了青衣之外一句都哼不出,所以听见他唱非常羡慕。我听舅舅刘伯远先生说,大嗓子可以喊得出来,我就常到野外去乱叫,叫了一向叫不出来,也就只好算了。
那时候我颇能饮酒,有时候从早晨八点钟喝起,喝到夜晚十二点不休。衙门里的人很有些酒友,绍酒总是十斤一买,醉了就骑着马在街上乱跑,可是从来没有闯过祸。每天限定的功课,就是请旧书作骈文,四不像的打油诗,一抓就是一首,可是随作随弃,从来没有留过稿子。我起初欢喜读陶诗,以后就欢喜读谢灵运的诗。那时候《文选》很熟,只不欢喜《三都》《两京》那些赋。建安七子和庾信、徐陵,常常在嘴边带着,《国朝骈体文钞》,也尝置诸座右,唐诗比较韩杜读得多些,和李青莲的关系却很浅。宋诗和明七子的诗也涉猎过一下。我很想做个诗人,可是无论如何敌不过爱好戏剧之心,因此就放下了诗又去读词,常和我的妹妹、我的夫人韵秋比着记诵。可是那时候韵秋专爱读《老子》和《庄子》,我就拿《淮南子》《列子》《管子》去和她抵抗。我祖父本是船山学者,他教我读经,又说掌故非知道不可,于是我便去追求王船山,看些《四书训义》《读通鉴论》之类;掌故方面又胡乱翻一阵《东华录》《石渠余纪》之类的书。我看书的天才很薄弱,用功又太杂,从来没有过系统:一边哼着《玉茗堂四梦》,一边谈着《戴段四王》;一边读《管子》《商君书》,一边又背诵《石头记》,结果一无所得,一无所成。我从宣统末年到民国二年就是乱七八糟地东抓西抓地塞了些文字在肚里,现在想起来,真是莫名其妙。好在我的目的在演戏,也只好说:“不相干,随它去吧!”不是这样说,实无以解嘲啊!
我在广西最爱四处乱逛,“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朔山水胜桂林”,我一到广西就听见这个话。桂林的名胜,我可说是游得不少,不是名胜而较胜于名胜的地方也很多。我最爱在夜晚一个人踏着朦朦胧胧的月亮,到风洞山去坐一阵,从树影参差的石级盘旋上山。到了洞口,一望漆黑,摸着进去,只听得风声怒吼,再进去,石浆滴沥之声,蝙蝠扑面飞来,想必我吓了它一大跳。我一伸手,好像有鬼挡着去路似的。我一想鬼倒还不要紧,万一有个人先在里面手里拿着把刀对着我,那可了不得!一会儿我觉得即使有强盗或者乞丐之流,我就可以大和他谈谈,我把身上的东西全给了他,或者他就是江湖的异人,授我以妙术,一刹那我便变成盖世无俦的美男子,又有大嗓子可以唱老生,又能够装成绝世的美女,眼睛和金刚石一样光亮,看人一眼,就把人的魂慑住。无论中外男女老少,只要一听我的歌一见我的舞,他就迷了。而且我还有猛虎一般的威,狮子一般的力,低眉一笑,春花乱开,正色无言,群魔慑伏。这样我只要偶然登几次台,就可以治国平天下了!一面想着,脚下听其自然地移动着,这个洞本不很深,不多几步,就通过了后山,境界忽然开朗,一点一点疏星,还是在那边山峰影里流波送盼,月光却早藏到云里去了,挣扎出来的余光,把灰色的天,界成一条条的白线。静悄悄的非但没有江湖异人,连适才的蝙蝠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于是我幻想全消,而诗兴大发,立刻凑成五律一首,还记得有两句好像是:“山死无余色,天惊见裂痕!”吟完诗,想唱两句;不知如何被夜的严静慑住,无论如何,不能成声,只觉得呼吸的音响,已经就够繁喧的了!
先祖时常更换任所,我真得其所哉!河里有新鲜的鱼,舱里有各色的酒。白天帮船夫撑篙摇橹,倦了时船头上打个盹,妙哉!到了晚上——有一晚泊在一个滩下,两边都是高山,月被峰遮,许久上不来,我和韵秋划着一只小船,想去寻月,越走越远,月亮终究没看见,而滩水急流阻了归路,船上人不放心,才把我们接了回来。一到船上,团圆的月亮,恰好在峰头露出了一半,没有法子,只有喝酒。现成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胡乱唱一通,可是丝毫不能表现我那时的情绪。
我还记得有一天走到一个滩下,碧绿的水,也不知道有多少深,左边山上密密层层的树林,间着许多杂色红的黄的树木,那种排列的方法,实在有说不出来的巧妙。石缝里一丛一丛的兰草,和风微动,清香四流。右边石壁插天,上面轻云来去,看水里的影子,更觉得美丽无俦。石壁颜色雪白,上面罩着无数的藤萝,有的赤如丹砂,有的花如玛瑙。那时正是太阳将近落山的时候,西边的天,蔚蓝无际的中间,泛出一座一座灰色镶银边的宫殿。红的、黄的、橙色的、金的、粉红的、白的、紫的,还有千千万万说不出名字来的颜色,锦幕一般丰富,真美丽啊!我伸长了两条膀臂连什么都一齐紧抱在怀中,和天和我同睡倒在潭水深处。我想不会醒了,却也不会睡着,只觉跳动的心,在那里说:“你醉了!”
我在桂林也曾看过两三次戏,觉得没有多少意思,不愿多去,骑马游山似乎更好玩些。其实,我应该研究一下,但是那个时候,却全想不到,也正因我对于戏剧的见解不同,所以毫没注意。近年来我研究到二黄戏的变迁,就想到广西戏有一顾之必要。广西戏和湖南戏一样,不过用的是桂林话,腔也变了不少。桂林叫平板二黄为安庆调,因此可以知道安庆梆子单独在两湖盛行过,以后才成为二黄的。我在桂林的时候,那时的名角有麻拐仔会装强盗,曾八唱小丑,鸭旦演风情戏。鸭旦本是卖鸭蛋出身,所以就取名叫鸭旦。桂林戏院的后台很大,许多戏子,都住在后台,一张一张地铺开着。在那个时期,上海的伶人已经把身份提得高些了,可是内地看伶人还是和妓女一样。我到过一次桂林的后台,看见有好几桌酒席摆着,听说是绅士们在那里请客。这是我在别处没有见过的。在后台请客大约是一桩时髦的事,花旦下台之后,可以不卸装,就去斟杯酒应酬一下。现在的风气不知是怎么样了。听说如今桂林已经没有戏馆,班子都是流动着各处去唱,或是在赌馆当中搭个台,替赌馆做广告,请客摆酒还是一样,想不到二十年来,格外不成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