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贞。丈人吉，无咎。
师卦卦辞总共六个字：“贞。丈人吉，无咎。”“贞”乃固守正道，采取守势，不侵犯人家。所以师卦之“贞”不是出征的“征”，而是不得已之战，为了捍卫自己的资产、主权，再弱小都得抗敌，保家卫国，但基本上是采取守势。从这个角度讲，“贞”也算是师卦全卦的主导思维。一般看到师卦，总认为是要先动手，其实，从动口的讼卦到动手的师卦，先动手的，不管什么借口，开第一枪先动手打人的，总是理亏。很多战争都会找借口，其实就是侵略，像“卢沟桥事变”就是日军发动全面侵华战争找的理由。
只有“贞”，采取防卫手段，而不是主动侵略，这样才站得住脚。二战时美国最后参战就是如此，要向日本、德国宣战，首先就得由国会授权，以什么理由参战。即使在战争开始时偷偷摸摸通过“租界法案”去帮助英国的丘吉尔，那是一回事，但是要正式宣战，不是总统说了就可以，得国会通过。所以后来发生“珍珠港事变”，罗斯福总统提出宣战，国会马上就通过了；慷慨激昂，同仇敌忾，因为是正当防卫，必须回手。美国参战的用意居心不管如何，表面看来还是被动防卫，在道理上站得住。英国的丘吉尔在独立抗战之后很苦，得知日本偷袭美国，美国宣战，他就知道战争的结果已经很明显了。因为那时还是机械战的时代，钢产量就可以决定战争的胜负，美国那时候的钢产量九千多万吨，日本只有七百多万吨，所以丘吉尔看到美国参战，就知道前面的苦都过去了。可见师卦最重要的原则是正当防卫，侵略人家怎么讲都有问题，所以每个国家负责军事的叫“国防部”，你听过哪一个国家有叫“国攻部”的吗？没有。
可见，师卦第一个强调的就是战争的合理性——“贞”。《孙子兵法》第一篇《始计篇》就讲“道、天、地、将、法”。“道”就是“贞”，为谁而战，为何而战，要讲个道理出来。如果美国是看上人家伊拉克的石油，这就不合理，这是侵略；如果美国是帮助科威特，或者是保家卫国，那就是“道”。合乎“道”的战争，合乎“元亨利贞”的“贞”的战争，民意会支持，国会会通过。“珍珠港事变”之后美国参战就是“贞”；“911”恐怖攻击之后，九成以上的民意通过，那也是“贞”。因为我挨打了，我要还击。所以“贞”之后就是“道”，在兵法中就是取得民意支持，“令民与上同意也”，老百姓与领导人同仇敌忾、万众一心，因为战争是合理的，民众愿意牺牲奉献。
如果战争的理由正当，天时、地利、人和的大环境也具备，接下来就要挑选将才，在师卦就是最主要的那个爻——第二爻，那是在坎险中兵行险招，在最前线领军作战的军事将领；那是师卦主爻，也是唯一的阳爻。在卦辞中这一爻就叫“丈人”。《易经》称“丈人”的只有这里。“丈人”代表这个主将真正有丰富的实战经验，而且不是好勇斗狠斗力的，是能够斗智的，有计策、韬略、谋猷的；因为练达实务，老成持重，所以有“丈人”的象。这样的大将一旦接手保国卫民的正义之战，他不会冲动，他可以完成政治领袖或国民的托付，所以他主持统兵的任务能取胜，这就是“吉”。不轻举妄动、老成持重的“丈人”就“吉”，师卦中的“吉”就是获胜。我们都不希望战争发生，但战争一旦发生，当然要设法求胜，而且师卦中没有“孚”，不像在需卦、讼卦时，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放弃和平，所以需卦、讼卦卦辞有“孚”；师卦没有“孚”，到比卦初爻才再出现。也就是说，在师卦的时候不可能跟敌人讲诚信，要用尽一切手段求胜，即使欺敌也无妨。这一点，《孙子兵法》就直接说：“兵者，诡道也。”在斗争策略上有很多假动作叫“诡”，这是合理的，因为战争就是生死相争。还有句话说：“兵以诈立。”兵不厌诈，有“诈、诡”二字当头，当然没有“孚”。
“无咎”很重要。我们从一开始就讲，《易经》是追求“无咎”的，因为吉、凶是相对的，一时的得失、胜负、输赢，那都是相对的。“吉”后面还能“无咎”，才是有风度、有人性，这样的胜利就可以持续长久而没有后遗症。卦爻辞中一般的“吉”后面没有“无咎”，“吉”一段时间之后可能转“凶”；今天赚了，明天可能就赔了。因为你这次赚的时候，手法太卑劣，赢得了官司或战争，却赢不得人家的尊重，像“终朝三褫之”一样。如果是光明正大取胜，赢得对方心服口服，战后也不会苛刻对待落败的敌人，后面就是“无咎”，不会像德国在一战之后希特勒发动二战那样。
可见，战争不只是取胜为上，因为军事没有独立的价值，它是政治的附属品，为了国家利益而战，所以永远是以政领军，绝对不许军人干政或是穷兵黩武。军事只是执行国家政策，如果非要以战争的武装力量来解决问题，它也要服从于政治需要，只有国家元首才可以宣战媾和，军队是专业的执行政治任务的工具，绝对不能本末倒置。但自古以来，军事的斗争力量就是一个特殊的现象，它可以说是一个杀人的工具，而且是合法的杀人工具，因为政治赋予它很多权力，所以一旦改朝换代，武力往往成为政治的威胁，领导者得了江山之后，就常有杀功臣或者“杯酒释兵权”的事情发生。掌兵权的人最容易引起猜忌，这也是师卦提醒我们的。因此，第一，军事不能脱离政治，必须以政领军；第二，真正的将才不能只懂军事，还得懂政治，譬如内政、外交。纯军事的动作，在军事上好像是合理的，对当时敏感的政治局势反而不利。一个大将不要以为敌人只在外面，你的老板可能是你最可怕的大敌；你现在帮他打江山或者是领军出征，打完了你就可能变成他的眼中钉，历史上“狡兔死，走狗烹”的例子数不胜数，像文种、韩信都走上这条不幸的道路。要如何功高而不震主？要想不被自己人所杀，就得拥有“吉，无咎”的智慧，取胜之后，首先要确保国际和平，其次不要让君臣之间窝里斗，那样的代价太惨重了。
总之，有“吉”的取胜，后面还要有内外全方位“无咎”的智慧，至少要有自保的智慧。要用政治智慧去化解里里外外的斗争，这就是“丈人”这一全方位的将才需要了解的。
“无咎”的智慧
师卦的“九二”是军事领袖，跟“六五”那个政治领袖是相应与的，有一个授权付托的聘雇关系。战争之初，国家元首会很隆重地登台拜将，打仗的时候也是密切合作，但是打完仗之后，为将者就要想了，那时候不需要军人了，要裁军了，上面开始猜忌你了，如何应对？这些问题都要思考。所以战前要想到战后，甚至在战争之中，突然发现上面派人来了，说是要来协助你，其实是监军，来监视你的。像明朝的皇帝就经常派一个太监，派一个不懂军事的，名义上是督察，实际是来监视控制，看住那些有军权的职业军人。这种情况自古皆有，也是集权制度下天经地义的事。怎么面对、怎么化解？这都是“无咎”的智慧运用。若像岳飞那样被十二道金牌召回去，后面还有秦桧的背后一刀，那样的结局就太惨了。
可见，上阵杀敌尽可以逞英雄，但战后别想得太单纯，如果战争打完了，那还要将领干什么？裁军或给你安排退休还算是好的，不然就会被干掉。比较聪明的人就懂得“养寇”，强盗别打完，留下一点，你才不会失业，否则你的存在也没有价值了。所以军人有时候争取预算，总要夸大战争的危机、敌人的强悍，这样才可以确保他的价值。
这样看来，战后和平秩序的重建，战后君臣关系的调节，都要想得很远，想得很周全；要有化解问题的政治智慧，在“吉”后面还要“无咎”。换句话说，《易经》在讲了“吉”之后，后面还有“无咎”，这不是重复，而是提醒你，“吉”后面不一定有好结果，“吉”之后还要有本领让它“无咎”，没有后遗症，这才是真正的智慧。像张良、范蠡都有这样的智慧，事情做成功了，事后还能全身而退，可以不受其害，这才算功德圆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