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黄河》2005年第06期
栏目:小说世界
如果我能够解除一个生命的痛苦
平息一种酸辛
帮助一只昏厥的知更鸟
重新回到巢中
我就不虚此生……
——狄金森
小霞敲门进来时,刘星正两手抱在脑后,倚着床头反复回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房间大概好久没人住过了,有股淡淡的潮腥味儿。楼里很静,是那种空荡荡的静,窗外马路上不时传来汽车的轰响声。
小霞步子轻盈得就像一阵风,过来把暖壶搁在床柜上,眼睛忽闪着瞅住刘星说:“大哥,洗澡不?这会儿可是有热水呀。”刘星说:“是吗?”睨着她,有些拿不定主意,乡下人一般是没有洗澡习惯的。小霞在等他回话,脸上漾着浅浅的笑。小霞不光嘴甜,笑也很甜,当然,这笑里还含了感激。“大哥,要是洗的话,我就给你拿胰子去。”刘星突然被她感动了,“好吧,洗就洗洗。”出溜一下坐起身,便出来去了洗澡间。
小霞很快就取来了多半块香皂,还有梳子和毛巾。刘星住在四楼,是那种十块钱一个晚上的大房间,自然不配享受这些待遇,他知道这都是小霞的,心想这女孩还真是有情有意。小霞把东西放在暧气包上,去拧淋浴喷头上的那些阀门,拧一个没水,再拧一个还是没水,大多已经坏了,有的滴答着水滴,有的锈迹斑斑、生了霉绿。拧到墙角时,她终于还是拧到了一个好的,水“刷”地一下喷了下来,扫在了她的袖子上。她抿着嘴朝刘星笑笑,用手拂弄着打湿的袖子。刘星在等她离开,可突然发现有点不对劲儿,她似乎有些迟疑,就那么低头拂弄着,磨蹭着。刘星一阵纳闷,又催她:“行了,你去忙吧。”小霞这才低着头快步往外走,不是走,而是逃了出去。
刘星心里登时一亮,马上就生出一肚子猜想,这猜想中还掺杂了亢奋:她想弄啥?莫非是想给咱搓搓背?来个异性按摩什么的?早听说宾馆有这种事,今儿个偏偏就真的碰上了?嗨,你说现在女孩咋都学成这样了!就不瞧瞧咱是那号人么。或许,她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报答自己?可这也未免太荒唐了。世上还是穷人容易知足,看来饭还是留给饥人吃,钱还是送给穷人花啊。他这么想时,俨然自己是个阔佬。咱是阔佬么?屁,也是他娘的一个穷鬼!他禁不住自嘲地笑了。脱光了衣服站在喷头下边,水立马从头顶沿着颈窝、前胸、脊背一路浇下来。小霞倒是走了,可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只觉得小霞就站在门外,还不住地从门缝朝里边窥视。他背着身,扭过头瞅门,门上方那块方方的花玻璃上往下淌着水道儿。
回到房间,他仍在回味着刚才那细节,心不焉地翻了会《徐志摩诗文集》,不知什么时候迷糊着了。恍惚间,他猛听见门“吱呀”响了一声,仰起头一看,是小霞进来了。她耷拉着头,垂着两臂,过来伫立在床头也不说话,那样子酷似做了错事等着挨训的孩子。刘星说:“小霞你——”小霞不吭。“小霞你有啥事?”她还是不吭。因为有了在洗澡间的铺垫,刘星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心禁不住突突跳起来。小霞慢慢抬起头瞟了他一眼。他看见她怯生生的,脸涨得通红,神情羞涩而怜楚。又催她:“快回去,快回去。”小霞低着头嗫嚅道:“大哥我、我不知道该咋谢你。”刘星说:“瞧你这闺女想到哪了,谁要你谢,我就是想帮帮你,根本没有别的意思。”小霞这才抬起头瞅他,眸子里含着一丝疑惑,似乎是在验证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刘星瞧她根本就不像那种学坏的女孩,那种女孩比老虎胆子还大,根本不要脸皮,袒胸露背,妖妖冶冶,说话嗲声嗲气,哪还会如此羞羞答答?心想那些当官的、有钱人家的女孩会干这种营生?她家里的情况或许比听说的要严重得多,要不然,她肯定是不会这样轻薄的。
“小霞,明天能领我到你家看看吗?”
小霞点点头,这才掉转身出去了。
刘星跟小霞是中午才认识的。
他来宾馆是参加县作协举办的一个作品征稿会。因为离县城太远,他一大早就出了门,来了县城,在一个地摊上发现有本《徐志摩诗文集》,一问,人家要10块钱,砍了半天价只落了2块,狠了狠心掏钱买了,然后就赶去一中要去年冬天烧锅炉还没结清的那300块钱。还算顺利,一见人就要上了。中午吃饭时,菜还没上来,文友们便围着餐桌神侃海聊,虽说都是些舞文弄墨的,却也顾不得说写作上的事,似乎都喜欢来点轻松刺激的话题,如今社会上的新鲜事很多,好像每个人一张口就能拎出一大串。反正来源也广,文友中可谓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有坐机关的,有当老师的,有搞个体的。刘星最不济,只属于打工挣钱捎带种田的那一种类型。当然,这些人中混出名堂来的也不少,刘星左手的大方脸苏志伟就是堂堂的地税局局长,对面是城关镇刚升了副镇长的郭强,这边的板刷头是县宾馆的经理杨国防。他曾经是个写散文的,人跟文章一样灵动、活套,扑腾了十来年,不知怎的就把县宾馆承包上了。
这次征稿会就是他出的钱,还给县作协出资办了份四开小报。
侠骨柔肠最感人,人们在看他时眼里就有了几分敬重。
“像杨经理这样的,那才叫有文化品位。”有人夸赞说。
“就是。”刘星附和道,“肯资助文学的人,他心里肯定有一个文学梦。”
杨国防呵呵笑说:“诗人你过奖了,能给大家办点事,提供一个阵地,就觉得这钱花得挺值的。”
说话间,一个圆脸盘、穿着天蓝色马甲的服务员过来倒水。刘星意外地发现,她低垂着眼睛,始终没敢抬头看人,神情中似乎隐含着深深的自卑和忧戚。她刚转身去了另一桌,杨国防就说:“这闺女怪可怜的,去年,她爸在石子场炸死了,到现在都没跟人家要上一分钱。家里太穷,她学习成绩不赖,考个好大学就不成问题,可为了供她弟弟,只好不念了,就来缠着当了服务员。”
刘星听了,当下就像从空中掉下块石头,猛地砸在了胸里那块最柔软的地方,阵痛的涟漪萦绕于怀,半晌无语,耳朵里像塞了团棉花,只看见别人嘴动,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菜和饭也都没吃出啥滋味来。他起身去卫生间,恰好在楼道口碰上了那女孩。不由地站下,向她“嗨”了一声,女孩站住,一脸诧异地瞅住他。
“你叫个啥?”
“小霞。”
“多大了?”
“十八。”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就没得到赔偿?”
“那、那人说没钱。”
“没钱?一个没钱就顶住了!”刘星话里带了明显的情绪。
女孩没吱声,也许是这个问题太复杂她根本就无法回答。
说话间,刘星就瞅见她的眼里噙了泪花,晶莹得就像清晨草叶上闪动的露珠。他的心突然紧缩了一下,跟着就有股热浪掀了起来,它不可遏止,顷刻涌满胸间。他的手情不自禁地移向口袋,然后就摸出了那三百块钱,是三张崭新的四人头。他本来想着给她一张,却不知咋的,递过去的却是两张。“快拿着,好救个急。”女孩扭着身不要,但他还是把它塞进了她马甲上的口袋里,口袋太浅了,就像伸出嘴的舌头,钱有一半露在外边。刘星说:“快装好,别弄丢了。”她还是没去动那钱,只定定地瞅着他,抬起手抹了一下泪水将要涌出的眼晴。
刘星心里很快获得了一种慰藉,同时也被自己的这一善举感动得不知所措,这感动一点都不亚于那女孩。他甚至有些恍惚,不太相信这是自己所为,给女孩钱的似乎是另外一个人,当确信是自己无疑时,心里的激动和兴奋才真正踏实起来。不过到后来这其中就夹了些隐隐的悔意和担忧。这可不是个小数目,二百呢,那可是熬更守夜荡着炉灰一锹一锹受出来的,再说向老婆怎么交代?她会不会太怪罪自己呢?他不得而知,不得而知也在想,于是激动和担忧就绞在了一起。
整个下午,他都被这种心绪笼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