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星和小霞来到村子时,小霞妈正在坡地上拾掇玉茭茬子。
她家的红砖瓦房吊在半坡上,看上去有些孤零零的。没有院墙,院子前面是地岸,再往前便是坡地和山梁了。屋子背后村底下的房屋高高低低,横七竖八,其间,柳枝泛青,几处杏树上开出白雪雪的花儿。野地里游浮的春气袅袅上升。半前晌的日头照在身上有些燥热,王秋苗直起腰来,用手背揩了下额头上渗出的汗珠,拄住锄杆朝东边的山上望去:山腰上裸露着一片白白的石头茬子,那就是成贵堂开的石子场。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也是在收拾这些巴掌大的地块,忽然间,她听见“轰”地一响,忙抬头循声望过去,只见石子场上空一团白烟腾空而起。她的心猛抽了一下,不大会工夫,就听到那边有吵嚷声荡过来地:
“嗨呀,出人命了,快救人啊——”
“不得了了,水旺他娘的坐土飞机了。”
水旺就是王秋苗的男人。
云彩越过头顶,天地顿然失色。刘星的心一下沉到最底,凝眸斜视着王秋苗,她的身子单薄得就像风中的一面纸,麦色的脸上涨满悲戚。
“后来呢?”
“人当场就不行了。唉——”她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刘星瞅见日头嵌进她愁眉下的瞳孔里,忽然觉得欲语凝涩,喉咙梗塞,眼前禁不住晃出那个可怖的场面,想象着她当时的感受。妻在家中望夫回,等回的却是一具死尸,这该是何等残忍的一件事啊!一个男人的背后是一个家庭,一个家庭的背后牵扯着好几个亲人。她一定是泪雨滂沱,柔肠寸断吧。
王秋苗说:“抬下山来,都不成个人样了,浑身血糊扒叉,俺扑过去看了一眼,就晕过去了。丧事是他一个本家领着操办的,那天村上干部们也都在。李主任说,这事两家说合说合吧,也甭通老公家了,反正人也不在了,就通了也是包俩钱的事。夜里,就叫了成贵堂来家说这事。”
刘星说:“要是一旦说不倒,埋了人咋办?”
“俺开始也担心,可李主任说没事,还是先埋吧,也好让他早些入土为安,然后咱坐下来说事。”
“村干部是不是护着他?”
“俺也觉得是,可咱个妇道人家又能咋的。也许他怕成贵堂,因为前年承包石子场他就打过他一回。”
“成贵堂这个人厉害?”
“反正村干部不敢惹他。李主任说,按理也不能全怪老成一个人,水旺也有责任,炮哑了,老成不叫过去,可你水旺逞啥能,非要过去瞧瞧不行,结果才挨过去炮就响了。人毕竟是死在你老成场子里了,商量着叫他出八万,他一听就瞪起眼,说就憋死我我也弄不上恁伙钱。嫌多,顶住不出,一直到鸡打鸣时,才定成了五万。李主任说,空口无凭,立据为证,就动手写了三张,几下都签了名,成贵堂答应收罢秋把钱给清。”
“结果呢?”
“拉倒提,拉倒提吧。”王秋苗一说就来气,“俺左一回右一回找他要,他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硬是拖着不给,嘴快磨破了,腿也快跑细了,对头快一年了,他只给了3000块钱。越寻思越觉得没出息,那天心一横,就拎了条麻绳搭在梁上,要不是小霞撞见,俺恐怕两腿一蹬早拉倒了。家里憋得简直缓不过气来,还供着个孩子念书,幸好小霞懂事不念了,要不更是没办法。有时就想干脆住到他家去,瞧他咋的发落俺。”
刘星急忙摆手说:“别别,千万别乱来呀,那可是要犯法的。”
王秋苗半眯着眼睛瞅着他。直到这时,她才看清站在跟前的这个人:中不溜个儿,瘦瘦的脸,眼里含着忧郁,穿一件土黄色夹克,领口袖口油光光的。
刘星顿了顿,突然像想起什么,说:“哎,你为什么不去法院要求强制执行?就甘心这么忍受?你要是提出要求,我就替你写状子。”
王秋苗沉默着,似有难言之隐。
刘星瞅着她,观察她脸上的反应,不知为什么,瞅着瞅着,一颗心就悬吊起来,并且越悬吊越高,像是在接受一场面试,又像在商谈一桩重要生意,生怕对方瞧不上自己,信不过自己而遭到拒绝。
半晌,王秋苗才扬起下巴,说:“告,法院能给执行?”
“能,一定能。”
刘星说得很肯定,好像他就是法官,有绝对把握似的。“只要你有信心,我跟你一起打这场官司。我瞧过些法律书,虽说不太精通吧,但至少对这方面还了解一些。现在上边很重视这类案子,不怕他姓成的不还钱。”
王秋苗仍是忧心忡忡,“俺就怕旁人背后嚼舌头,也怕他成贵堂来找麻缠。”
“他找啥麻缠?好歹还是共产党领导,当真就没有王法了,这种人你就甭怕他,越是怕他他就越要欺负人。”
刘星说这话时觉得底气很足,仿佛自己是一个正气凛然无所畏惧的大侠。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好像这话不是出自自已的嘴巴,而是从地岸下哪个旮旯冒出来的。平常优柔寡断的一个人,为什么在对待这样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上却表现得如此自信了呢?
“反正这也是他逼的。”王秋苗终于下了决心。她深吸了一口气,胸脯随着起伏了一下,仿佛是在给自己鼓劲和壮胆。
刘星悬吊着的心总算着了地。他太激动了,伸手挠了下头发,手就不知道该放在哪才合适。一霎间,眼前的天空、沟壑、田地突然变得明艳起来,生动起来。浑身热烘烘的,他提起衣角忽扇了几下,调换了一下站姿,仰起头朝山顶望去,若有似无的几丝儿白云下面,那片树林子看上去就像是一顶小毡帽,墨绿而俏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