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爬上坡地,远远地望见对面山洼地的小根他爷的坟地。小根他爷生前是个要强的汉子。早年独自逃荒出去,当过长工也当过兵,解放后回到村里娶妻生子,先后养过三个儿女,都未成年就夭折了,最后一个是小根他爸老根。老根未成年,娘就去世了,小根他爷与儿子相依为命,把老根拉扯大。命运到了老根这辈居然与上辈惊人地相似。老根跟腊花结婚后,也是养不成孩子,不是死胎就是流产。算命的说,老根这辈子怕是要无儿无女了。但小根他爷就是不信邪,他对儿子老根说,让你媳妇的肚子歇上一年吧,养养气,来年再怀,咱就不信老郭家的香火会断了不成!腊花的肚子休息了一年后,果真怀上了。小根来到这个世上,让小根他爷高兴坏了。他领着村里的伙计到镇上买回两头大肥猪,加上自家养的一头,全杀了;又从镇里买回了两缸共80斤的高粱酒,让全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连吃喝了三天!小根他爷满脸是泪地醉倒在酒桌上——小根成了一家人的宝贝。小根他爷去世前,把老根和腊花叫到床前,叮嘱道,将来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小根念书,一定要让小根念书念出名堂来,将来出人头地!并且强调,这孩子脑子灵,慧根深,是个好苗子,要让他成才!老根和腊花哭着承诺着,小根他爷才闭上眼去了。现在,小根终于让县一中录取了,说明他爷没看走眼,孩子将来出息是可指望的。他们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九泉之下的爷爷,让他高兴啊。
一家人跪到爷爷的墓碑前叩头。太阳升高了。坟墓周围的草叶上还沾着露水。叩完头,腊花一边烧纸一边对坟墓里的爷爷说着小根考上县一中的喜事。老根的眼睛里满是泪水,蹲在坟墓旁边抽着烟。小根坐在墓碑前望着远方,他心里急的还是上县一中的那些钱。他现在只想找个合适的机会说出来,他知道这会儿父母可能根本还没有想到钱的问题呢。鞭炮放完后,一家人往回去了。
小根轻轻地嘀咕了一句:“爹,上县一中可要把学费钱准备好的。”
老根嗯了声就没再言语了,似乎他心里早就盘算好了似的。小根便不再说什么了。
可等回到家里,老根突然问小根:“刚才你在路上说什么来着?什么学费钱?”
小根说:“上县一中可是要好几千块的。”
“谁说的?咋要那么多钱?”腊花显然更吃惊。
老根的语气严肃起来了,“你再说一遍,好几千块钱?”
小根低着头说:“是班主任说的。”
老根软软地在凳子上坐下来,脸色变得灰灰的,好像被人骗了似的。腊花的声音也低下来:“小根,是不是班主任老师算错了,咋要那么多钱呢?”
父母的反应都是小根预料到的,他有些烦了,说:“算错了,你们去问我们班主任老师好了。”说罢就跑回自己的房间里,他知道,这个家里马上就会因为钱的问题而一筹莫展。
小溪村原来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自从矿山开采以后,山被开挖得千疮百孔,水成了臭烘烘的污水,过去的良田也被完全污染了,地里也是什么也种不出来。矿山据说一直因为拿不到国家的合法开采证,时不时来人查封,而矿山一查封,村里的劳动力就外流出去打工。等风头过后,矿山又开采起来,村里的劳动力又会陆续回到矿上,就这么反反复复了十来年。对于小溪村的郭老根来说,外出打工的经历让他彻底寒了心。他在城里的工地上拼死拼活地干了一整年,却只拿回了500块钱,等过完年再去城里讨薪水,人家公司早就没踪影了。郭老根有了这个教训后,就把心思全放在村里的矿山了。不承想这回政府动真格的了,居然将矿井彻底炸毁了,这对于上个世纪90年代末的小溪村来说,简直就是灭顶之灾;对于老根,那就是断了最后的一线希望。
这些年里老根一直想攒些钱,但就是攒不起来,似乎你越是那样想,偏偏该花的钱就越是多。腊花前年被诊断出结核病,去县医院看一次就要花去上千元,却总也不见根治;家里的房屋还是小根他爷生前盖的三间老屋,早就破损不堪;去年初,在是给腊花继续治病还是修缮老屋的选择中,老根最后还是决定拿出了迄今为止攒上的3000元将老屋换了梁,重新盖了新瓦(当然,这也是小根他娘腊花的意见),经过这样一折腾,家里积蓄几乎也就空了。现在,小根要读县一中,钱从哪里去弄呢?
老根挥拳朝自己的头上狠狠地砸去,他骂道:“该死啊该死,咋就没有想到要把钱留着给小根念书呢?”老根后悔的是不该花钱修缮老屋。
腊花看到老根的举动便意识到钱这个难题把丈夫逼坏了。“都是我的痨病花了钱,不然,多少也会给小根留些存着的。”她觉得自己去县医院花的钱,比修缮老屋花的钱还要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