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根和腊花一大早就把小根送到镇头的公路旁,那时日头才刚刚从东山冈上露出脸来。老根警觉地左右看了看,把儿子小根拉到路边树下,从怀里掏出一沓用旧报纸层层包裹的钞票,塞进小根的手里,叮嘱道:“这钱可要看管好,到了学校就交到老师那里去!”小根嗯了声,把钱往身背的书包里塞。老根恼怒地一把打开小根的手,把那沓钱又夺过来,强行塞进小根的内衣,并且将小根的裤带紧了紧,说:“这才保险呢!到了城里,凡事都要多个心眼儿!你爹我在城里打过工,知道城里的贼厉害呢。这钱要是弄丢了,那你的学也就别想上了,你懂不?”小根嗯嗯了两声。腊花在公路那边叫了:“车来了,车来了!”一辆破旧的大客车在公路边停下,老根跑过去就爬上车顶,招呼着腊花赶紧把铺盖卷递上去。一阵忙活后,小根已经坐进了车里。腊花看着车窗口的儿子,眼泪就流下来,车一开动,她招着手对小根说:“根儿,往家里写信哦,娘想你呢!”老根倒是镇定:“好好读书,别管家里的事!”
从镇上走回小溪村,夫妻俩都沉默无言。回到家里,老根在堂屋坐下便从腰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摊开在桌上。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姓名和数字。这是老根腊花夫妻俩走村串乡十多天来共借的3000多元的欠债单。老根是个细心人。他去儿子小根的房间里找来笔和纸,用笔在欠债单上一条条地划着,划完后扒在桌上对照着欠债单抄写起来。腊花给老根沏了茶,看着他却不知道他这是在干什么。她问老根,老根没有搭理她,继续抄写着。等一张纸抄好后,老根将抄写好的纸拿到门前光线亮堂的地方看了看,不禁重重地叹了口气。
“小根娘,3600块,一共34户人家——我看啊,怎么着也需要三年的时间才能还得清啊!”他说。
老根把34户名单分成三部分,按三年还清欠款。头年要还钱的人家都是比较穷的,缺不得钱;第二年要还钱的是数额不大的,人家还比较殷实的;第三年要还钱的人家是比较富裕的,手头不是很紧的。老根把名单看完后递给腊花,说:“这么排排,没问题吧?”
腊花根本就没有看那个名单。她看或不看有什么用呢?这个家里从来都是老根作主的。老根这样做,无非是向她表明问题很严重,他需要她的支持。对于腊花来说,她真正犯愁的就是这三年里从哪儿去弄那3000多块钱去!老根这么排定了还债计划,似乎三年以后所有的债务就一定能解决了,可是,那钱从哪里来呢?眼下矿山炸了,镇上说是要赔偿村里和矿工损失,可这损失啥时候能赔下来呢?如今家里可是一个子儿也没有了啊!
腊花把那张看也没看的纸,又丢在丈夫面前,在丈夫旁边的矮凳上坐下,垂着头,不吱声了;她不仅理解丈夫刚才那声重重的叹息意味着什么,更明白最终的主意只有老根才能拿得定。
老根知道,这会儿,腊花不言语,就是等自己作决断了,他脸上的神情不由得渐渐凝重而肃然了。“天无绝人之路!”老根说,“呆在村里是等不来钱的——还得进城去,还得进城里挣钱去!”
县一中位于县城近郊,是从县城中心繁华区域迁过来的。因为是省重点,又是全县最高学府,这些年里得到了来自政府和社会各界的大力资助,校园环境、设施以及面貌都发生了巨大改观。可以说,在县城所有建筑当中,县一中都是鹤立鸡群一般。
小根做梦都不会想到县一中会是这样一所漂亮的校园。他的惊喜是前所未有的。宽敞美丽的校园,一切设施似乎应有尽有,操场,图书室,池塘,文艺中心,健身房,实验室——小根最初的惊喜过去后,便是深深的自卑——几乎所有的学生都穿得比自己好,言行举止都透露出城里学生的那种自信、随兴和散漫;他还注意到他们居然还有那种叫随身听、MP3和步步高学习机的时髦新奇的玩意儿;更让他不安的是,新学期第一轮摸底考试,他这个乡镇第一名的考生居然考了全班的第16名。
小根没有给家里写信,他不能给父母丢脸,更不能让他这个乡里孩子们的学习榜样变成城里同学的笑话。他很快就不再关心那些穿的吃的和玩的东西了,他要把学习搞上去。他到县一中来就是为了学习的,为了将来考上大学的;他本来就是学习尖子,在县一中他应该继续成为学习尖子才是。心思调整过来后,小根的成绩很快就上来了。到第一学期的期中考试,小根的成绩终于又成了全班第一,很快又成了年级第一。那种美妙的优胜者的感觉又回来了。这种感觉,小根很熟悉,或者说,小根读书以来,这种感觉一直陪伴着他。现在,他又因为成绩好成了年级和班里的明星。
其实,在小根班里还有一个“超级明星”孙刚。从本学期一开始,孙刚就格外显得与众不同。譬如衣着,他浑身上下都是名牌;譬如说话,他除了对老师之外,对男同学都是哥们儿、兄弟,对不满意的就是“操你妈的”“狗日的你”,对女同学就是靓妹、阿妹或者反过来“那个傻妹”“傻妞”之类。不久大家都知道了,这个身材肥胖、长着一双眯眯小眼的男生,是本县县长的公子。这个秘密的公开使得在班级里,不,是在整个校园里,大家对他都敬而远之;除了个别老师对他显得格外重视外,似乎并没有多少人愿意跟他多语言——他的成绩总是班里的倒数第一,而且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有可能提高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