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1992年第05期
荡口镇的“陶然居”茶馆,传一条特大新闻:“小狐仙回来!”
小狐仙是谁呢?
小狐仙是著名戏曲演员蒲天是勾魂荡的骄傲。
据说,有一年,支书老婆去芦苇塘里打猪草,猛地发现灌木丛里有双阴沉沉的眼睛在盯着她。仔细一看,吓得汗毛直竖,却是一头牛犊大的狐狸,全身白毛闪闪发亮。支书老婆浑身直打哆嗦,想要逃跑,两腿发软,迈不开脚步。
不知相持多久,眼看天色黑下来,远处响起几声狗吠,那白毛狐狸才懒洋洋地站起来,伸展一下身子,缓缓地向黑黝黝的山沟走去。支书老婆眼看白毛狐狸没丁影踪,才长长舒了口气,弯腰收拾镰刀、草篓。借着月光,眼梢瞥见灌木丛中白毛狐狸蹲过的草窝里,竟然蜷缩着一个浑身血污的婴儿,手脚扭动着,小嘴在开合着,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她起了恻隐心,用衣襟裹着血污的婴儿,抱回村里。
支书老婆把捡来的养女唤作“小狐仙”。直到上学时,教书先生才为小狐仙取了个美丽的名字——蒲天姿。谁能料到,“蒲天姿”这三字,后来竟会响遍大江南北,成了戏曲界的名角。
她多年没有回来了。如今没有带剧团,没陪首长,独自悄然返回勾魂荡,到底要干什么呢?
不错,小狐仙的养父、养母早已故世,但她毕竟在勾魂荡结了婚,这里还有她的挂名丈夫。——现任育珠场场长的夏文鉴。
夏文鉴不是勾魂荡的土著人,是文革年间来此劳动锻炼的大学生。此人瘦高个子,长条脸,架副琇琅架眼镜,肤色白皙,文质彬彬,举止谈吐总带几分书卷气。他在大学里学的虽然是水产养殖专业,却有几分文艺天赋,吹拉弹唱,无所不会,深受青年们的拥戴。
勾魂荡背山面水,交通闭塞。自古以来就是皇帝管不到的地方,不受封建礼教束缚,男女交往极为随便。
夏文鉴白天和社员一起出工干活,晚上和年轻人拉拉唱唱、打打扑克。他单身住在生产队的文化室里,深更半夜,常有风流小妞前来敲他窗户。有的说是向他借书,有的说是向他问字,吓得他心惊肉跳,闷在被子里不敢吭声。
有天夜里,他到邻村看罢电影,返回屋里,拉亮电灯,却见被窝里躺着一个赤着身子的小寡妇,吓得他魂不附体,落荒而逃,在生产队的牛棚里蜷缩了一夜。
第二天,他便搬到老支书家里住了。因为支书的头衔足以抵御那些奋不顾身的浪女荡妇。当时,支书老伴已在生养小菱菱时死于血崩,养女小狐仙在省城当演员,既清静,又保险。
千不该,万不该,夏文鉴不该住进小狐仙从前的闺房里。“花不迷人人自迷”,小狐仙真有一种“狐魅”,那是一股挡不住的诱惑力。从她睡过的床上,从她用过的器具上,徐徐地散发出来,弥漫了整个屋子。一枚丢弃在墙边的小发卡,一张遗忘在镜台里的旧照片,都会引起这位大学生无边无际的遐想。加上有关小狐仙身世之谜的传说,更给那位从未谋面的女郎笼罩上一层神秘的色彩。夏文鉴自幼熟读《聊斋志异》。心驰神往,竟把小狐仙当作了婴宁、青凤,转辗反侧,夜不能寐,从此害上了医药难治的“单相思”。
夏文鉴苦苦钻营了好长日子,终于讨得一份美差,为老支书代笔,给他的养女写信。
老支书是个老实巴脚的庄稼汉,扫盲班的水平,写信从来不超过一张香烟壳子,三言两语,草草了事。请夏文鉴代笔就不同了。他特意精选了水印的信封信笺,挥舞生花妙笔,写下一篇篇感人肺腑的锦绣华函。
蒲天姿凭她女性的敏感,早已觉察出对方的爱慕之情。
那年冬天,养父重病不起,蒲天姿冒着漫天风雪,于在家中见到了那位代父提笔的大学生夏文鉴。使蒲天姿大失所望的是,他完全不是她想像中的风流男子,以前读他写的信,是一种难得的精神享受,妙趣横生,如沐春风,如饮清泉,想不到能写出这样书信的人,竟是个枯燥乏味的书呆子。
夏文鉴也不明白,为何见到朝思暮念的梦中情人,竟会产生强烈的自卑情绪,他局促不安。昔日潇洒的风度、机智的言谈,都不翼而飞。第一次同桌吃饭,夏文鉴手足无措,一句话也说不完整。不是筷子落在地上,便是鱼刺卡住喉咙,最后竟把一勺鸡汤洒到蒲天姿的裤子上,好不狼狈。
谁也没有料到,老支书在弥留之际,伸出干枯的双手,抖抖索索地攥住两个年轻人的手腕,使劲往一处拉。意思很清楚,要这两个年轻人结成夫妻。
勾魂荡的民风尽管很开放,可以任凭男女青年自由交往,但是最后缔结婚约,还需父母一锤定音,做儿女的丝毫不敢违抗。何况像老支书那样临终时表达的最后心愿,更有威慑力,如不依从,岂不大逆不道!
在众目睽睽之下,蒲天姿咬紧牙根,勉强点了点头。老支书看到养女和夏文鉴领来了红艳艳的结婚证书,才双目一闭,撒手而去。蒲天姿就在给养父落葬的当天,被军代表开来的吉普车接走了,说是有一场重要演出,少她不可。
自此之后,蒲天姿再没有返回勾魂荡。作为丈夫的夏文鉴到省城去探望她几趟,她不是在外地演出,就是忙于排戏,夫妻俩匆匆见个面,总也亲热不起来。后来,夏文鉴风闻妻子在省城的一些风流韵事,便懒得来回奔波,自讨没趣了。
年复一年,这对名不副实的夫妇勉强维持着。奇怪的是;谁也没有主动提出离婚。
而今,小狐仙竟会单身一人悄悄回乡,探望她的挂名丈夫夏文鉴,难怪成为荡口镇“陶然居”茶馆的特大新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