柑子跌落古井深,一半浮来一半沉,你系沉来沉到底,莫来浮起动郎心。
——客家山歌
作为北京一家大型广告策划公司的业务总监,年末岁初是曾喜康最忙碌的时候。老客户的维持、答谢;新客户的拓展、敲定;还有这个年会,那个总结,此处联谊,彼处抽奖,这些年终的策划活动,公司一般也承接了不少。总之,赶不尽的场,出不尽的秀,露不尽的脸,跑不尽的腿,操不尽的心。按喜康自己的话就是:到了运动员决赛、名角压轴、明星走红毯的时候了,一年的成败关键就在此一季了。
不过,今年,喜康的压力减轻了很多。
一是国家推行节俭政策,要求机关、国企、事业单位一律精简会议,特别是一些排场大、花费大的联谊性质的活动,能免的则免,不能免的,也改成了简约朴素的茶话会之类的形式,喜康他们承接的大型会议的业务,就基本接不到什么活了。而他们自己的公司,虽是私营企业,国家管控的力度不大,不过他们也会跟着形势和政策做相应的调整。因此,公司每年年终都要举办的一次大型的有文艺表演的答谢会,就取消了,改成了一次简单的表彰会。这种事情执行起来,对于一直操办大型活动的喜康来说,算是小菜一碟。
其二,喜康他们公司今年代理了一家饮料公司的广告,原本也是平常的操作,他们跟一家省级卫视合作,让这家饮料公司的一款新产品,取得了该卫视台一个电视竞赛栏目的总冠名权。没想到这个栏目在全国爆红,创下了收视狂潮,一下子将产品打响了,该饮料遂成了全国饮料市场的一匹黑马。从当初他们投入的广告费来说,他们获得的市场回报是不可想象的。这样完美的案例,几乎能作为经典,写入广告业的教科书了。因此,没有多少悬念,这家饮料公司已经跟喜康他们公司签下了未来三年的全球广告代理合同,每年的代理额都在亿元以上。更没想到的是,由于这个成功得爆棚的案例,喜康他们公司的口碑和名气,在业界也一炮而红,成为众多商家和企业争相合作的对象。为此,他们明年的客户来源,也不用主动出击了,那些请他们做广告代理的商家,已经排着队,投怀送抱地伸出了热情的橄榄枝。
这才叫,一活全活,一赢全赢呢。而现在的社会,又是一个赢者通吃的社会。
圣诞前夕,喜康接到了阿妈从松口镇老家打来的电话。她说明年二月中旬,大家计划着要给你婆太(指曾祖母)操办一场百岁大寿的盛宴,那时候又恰逢春节长假,希望所有在外地工作的孩子们,都务必赶回来团圆。对于这样的邀请,喜康没有拒绝的理由。原本他还想趁着春节假期,和女友夏安琪去巴西过一个异域风情的节日呢。看来,变化永远比计划快。婆太的百岁寿辰,无论如何,他也是要到场的。
说起喜康的婆太饶氏,那可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呢。小时候,他就听阿爸说过她的一些故事。那些故事对于喜康来说,就像是电影里的传说。
婆太的祖先据说是在唐末五代间,为逃避战乱,从北方中原一带移居到赣粤闽交界处的山区的。从此,他们开荒种地,以孝悌、耕读传家,团结同宗同族,建造了让宗族亲属住在一起的围龙屋,克勤克俭,在荒僻的岭南山区慢慢地扎下了根。他们被当地土著称为“客家人”。经过宋元明清数代,不断有汉人从陕、晋、冀、豫、鲁等地迁徙到岭南地区,他们代代繁衍,根深叶茂,让那一片原本荒芜贫瘠的“南蛮之地”,变成了首屈一指的客家人的聚集地。婆太就是地地道道的客家人的后代。
婆太的阿爸是梅县松口镇附近的农民。他一共生了三个儿子和四个女儿。那么多的孩子,无法养活,他就让接生婆在马桶里先后溺死了两个女婴。婆太和她的一个小妹被幸运地留存了下来。
婆太的童年——不,她没有童年。她刚刚才会走路,就开始跟着哥哥去砍柴,去拾粪了,她还要照看幼小的弟弟和妹妹。因为要上山,要下田,她也像所有的客家妇女一样,从没有缠过脚,在十岁之前,她也从没有穿过鞋子。这让她长成了一双男人般坚硬粗砺的大脚。
九岁那年,她被阿爸领到一户曾姓人家,当了曾家的童养媳。曾家也是旧时从中原迁移而来的客家人,遵从着雷打不动、代代相传的客家风俗。而在曾家送给饶家的聘礼中,两盒从南洋带回来的虎标万金油,用大红的喜纸仔细地包裹着,显得尤为珍贵,稀罕。
曾家有几间土房几亩山田,家境虽谈不上富贵,尚属殷实。有亲戚多年前就跟着“大眼鸡”帆船,漂流到印尼做工,还有亲戚常年来往于家乡与南洋之间,跑水帮,做“水客”,转信带物,诚实可靠,在松口一带有些口碑。在曾家,婆太得到了她人生中的第一双鞋子,那是比她年龄还小一岁的“小丈夫”穿旧的一双黑布鞋。
她十八岁圆的房。在此之前,曾家由于新建围屋,耗尽了家资,尚有小半房舍无钱完工,于是想让刚刚成年的小儿子去南洋谋生,积些钱财。花烛之后的第二个月,“小丈夫”就打点好行装,跟着“走水”的水客二叔,在松口镇最为繁华热闹的“火船码头”登船,沿梅江,入韩江,转汕头,换上一条“大眼鸡”帆船,漂流到南洋。他在印尼一家同乡人开的大商行里做伙计。没想到,这一去竟成永别。几个月后他不幸身染疟疾,加上水土不服,年纪轻轻就一病而亡。
第二年,十九岁的婆太,生下了他们唯一的儿子,也就是喜康的祖父——曾丰庆。
也正是这一特别侥幸的“遗腹子”,成就了曾家的后代。婆太的肚子实在像家乡的土地,总能那么恰逢其时地创造出神奇。一叶开花,满树皆春。
然而,喜康答应了阿妈,心里却在犯愁:他该如何向自己那位美丽、高挑、向来我行我素的女朋友夏安琪开口呢?
夏安琪原本是喜康他们公司常用的一个广告模特。
喜康这样的位置,是不跟模特直接打交道的。他只敲定广告方案,具体怎样执行、选用什么样的模特、后期如何制作,这些杂事都交由手下的业务经理组织完成。他一般不会插手,不过,他会在制作完成后,对广告给出审定意见。
夏安琪拍的广告并不多,但最早拍摄的是为一款补水用的化妆品做的电视广告。画面上,她穿着一袭白衣,长发飘飘,赤足走在林间小溪旁,然后她漫不经心地在溪边的一块山石上坐下来,将脚伸进溪水里轻轻地拍打着。她一句话没说,先是背影,再是侧影,然后是拉远的模糊的身影。旁边配有一句画外音:回归自然的美丽。广告看完,喜康只问了一句:“这个模特是谁?”
旁边的策划介绍说,模特叫夏安琪,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喜康评价了一句:“天外来客,气质女神。”
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喜康就被她深深吸引住了。他无法忘记她。有时,面对电脑,修改着各种策划文案,写着,写着,屏幕上就出现了一个白衣飘飘的年轻女子,像聊斋里的狐仙一样,朝他莞尔一笑,又倏忽不见了。这样恍惚的次数多了,他便有心策划了一次集体春游活动,不仅犒劳业务部门的全体员工,还特别邀请了公司聘请的所有模特。他选的地方是,敦煌莫高窟。其实,莫高窟他已经去过一次。选这个地方作为集体旅游点,是因为他暗藏了一点私心。他无端地认为,夏安琪的美,和莫高窟的美,在某些方面是相似的,都有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神秘感。再说,上次参观完莫高窟后,他就决心今后还要多来几趟。他觉得,这种可以称之为神迹的地方,去多少次都不会嫌多的。
这是他和夏安琪的第一次会面。作为活动的组织者和领导者,他没有对她表示过多的热情。这次出行的大多是些蹦蹦跳跳的年轻人,而且俊男靓女们特别多,夏安琪在他们中间显得有些沉默和不合群。她似乎不太喜欢这种集体活动,经常在人群的角落里,拿着手机低头看着,并不想多结识什么朋友。对于喜康,她也只是微笑着点点头,并无交谈的兴趣。喜康自然也不方便对她太过热情了。
几天的旅程,他俩只在一次坐观光车时恰巧坐到了一起。喜康便装出无心的样子,和她随意地聊了几句。
“你是北京人吗?”他问。
“你看我像北方人?”她瞄了他一眼。
“不,我觉得不像。”
“还行,有点眼光,我是福建来的,南方人。”
“那你怎么来北京了?”
“全国人民不都往北京跑吗?你呢,你是北京人?”夏安琪反问他。
他笑了一下,觉得这个女孩说话很干脆,很直率,一副爱谁谁的样子,不像她的外表有那么一种说不清楚的神秘感。于是他说:“那我俩算是邻居了,我是从广东来的。”
“你,看上去倒不像广东人哦。”夏安琪一边打量着他,一边摇着头道。
“哈,你错了,你恐怕把广东人都想成了香港电影中那种操着粤语、皮肤黝黑、突嘴凹眼的人吧?在我们广东,还有不少客家人的,我们长得像北方人,说的是客家话。”
“这我知道,在我们福建,也有很多客家人的。——不过,我不是。”
“你是在北京读的大学吗?”
“是啊,我是北京理工大学毕业的,学的是工业设计专业。”
“什么?你是学理工科的?”喜康大吃一惊。
“没错,我中学时理科成绩好嘛,不过,我一到大学就知道了,我将来是不会从事这个专业的,纯属学着好玩,混张文凭。”
“喔——那你喜欢什么专业?像你有这样的先天条件,为什么不报中传、中戏或北电的表演、主持专业啊?”
“我对那些更没兴趣了。”
“你就喜欢模特这行?”
夏安琪不以为然地扫了他一眼:“谈不上喜欢,挣口饭吃。不过,这饭吃得轻松。要说喜欢,我喜欢的就是轻松二字。”
喜康还想说话,可车子已经开到了目的地。大家都唧唧喳喳地起身下车。他们两人也就没再继续交谈下去了。
这次旅行之后,喜康对安琪又添了更多的兴趣。她那坦率、直白和不在乎的样子,带着一种孩童的天真,却又含着一种看破红尘的沧桑。她是一个极大的谜。他不解开,就寝食难安。喜康的性格是遇强则强。一个细妹挑起了他的征服欲,他便也不想躲躲闪闪,端什么架子,顾什么面子了。他直截了当地给她发了一条短信:“我想请你吃顿饭,说点事,时间、地点由你来定。”
她没有多想,给他回复了一条:“正好没事,今晚七点,蓝色海岸。”
第一次单独约会,安琪并没有刻意打扮。她穿了一件普通的白色衬衫,一条穿旧的牛仔裤,光脚穿一双白色的平跟凉鞋,身上只有两处是彩色的:涂了玫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和脚趾。她还是垂着披肩直发,素颜的脸,戴一副浅色的墨镜。
摘下墨镜,她对已经在包房里静候她多时的喜康说:“七点钟,我没迟到吧?”
“在你落座的这一刻,刚好七点。你分秒不差,没有哪个漂亮的姑娘比你更守时了!”喜康微笑着为她拉开座椅。
“哟,这么好心,请我吃饭,说吧,有什么事?”安琪大大咧咧地说。
“还是先吃了再说吧。”
“我知道了——那就是有什么事要我帮忙了。”
“嘿嘿,这件事,还真是非要你帮忙不可的。”
喜康笑了笑,话说一半就没再说下去了。他刚才等待她的时候,紧张得手心冒汗,坐立不安,既怕她失约,又怕见到她不知该说什么。没想到,一见面,安琪那种老友般的放松和随意,让他一下子舒展开来。他们开始像老朋友似的商量着点菜。
喜康发现,吃饭的时候,安琪也没有一点造作的样子。喝汤的时候,她大口喝完,意犹未尽,又添了一碗。吃鱼的时候,她很自然地拿手去剔除鱼骨头。等到烤羊腿上来的时候,她更是左右开弓地撕开了吃,毫无顾忌。
安琪见喜康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笑了:“你从没见过哪个模特儿,像我这么能吃的吧?——没事,没事,你不用为我担心,我怎么吃都吃不胖的。”说完,她调皮地向他撅撅嘴巴,用手卡卡自己的小蛮腰。
喜康真是越看越喜欢,简直被她这种没心没肺的样子给迷死了。那一刻,他在心里发誓:这一辈子,非她莫娶,死也要死在这个细妹的手心里!于是,他鼓足勇气对她说:“安琪,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挺好的呀。”
“哪里好呀?”
“哟,这是变着法子想让我夸你嘛,那好,我就满足一下你的虚荣心。你嘛,年轻有为,踏实能干,看上去既有活力又有定力的样子,算是青年才俊吧。”
喜康没想到安琪能给他这么高的评价,当下信心大增,就厚着脸皮问道:“那我好到能不能做你的男朋友呢?”
“什么?!”安琪瞪大眼睛,似乎在辨认喜康的话有多少玩笑的成分。
“安琪,我没有开玩笑。我今天请你吃饭,跟工作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就是喜欢你,从第一眼见到你开始,就喜欢上你。特别喜欢。我想请你做我的女朋友。”喜康一口气说完,他不看她,低下头,看着自己面前还没有吃完的餐盘。
过了好一会儿,喜康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胸膛了,他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发问:“那么,你是认真的了?”
“当然,我还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呢。”说着,他瞄了一眼安琪有些羞涩的眼神。
“那好吧。我们就试试看吧。”
“你同意了?我没听错吧?——乌拉!”喜康叫了一声,跳到安琪的身边,突然一个弯腰,把她抱起来转了又转。
安琪等他放下自己,笑着补充了一句:“我只说试试看的,没说同意。将来一切后果,我可不负责任哦!”
“哎呀,我负责,我负责,一切都由我负责到底!”喜康没想到一切进行得如此顺利,激动得满脸通红,有些手舞足蹈了。
从那时起,直到现在,喜康和安琪已经交往有四五年了。其间也吵吵闹闹好多次,有几次都到了分手的边缘,但每到最后的时刻,总是喜康做了妥协。两人的最大分歧还是在结婚上。安琪明确向喜康表示,自己是不婚一族,做女友可以,做妻子一辈子都别指望了。
按她的话说,人为什么要结婚啊?以前是为了传宗接代,现在人口爆炸,不生孩子就是给地球节省能源,而且人活着,要面临那么多的痛苦,危险,要忍受那么多的孤独,伤害,我们哪个人能活得轻松呢?为什么还要再添个小人儿来世上受罪?那么,结婚是为了爱情吗?可是婚姻不仅给爱情加了一个索套,而且还把那么多跟爱情无关的人搅和进来,种种烦琐的生活只会耗散掉爱情,爱情的翅膀怎能在婚姻的牢笼里飞翔?或者,结婚只是为了给别人看?为了表示自己与所有的人一样,有圆满完整的家庭生活?这就更免了吧。她安琪做事向来我行我素惯了,她最怕的就是与别人过同样的生活了。人家议论就议论呗,嘴是长在别人身上的,她管不了,日子可是她自己一天一天要过的,管人家说什么呢?
喜康说不过安琪。娶她,她不愿意,离开她,更是他所不愿意的。生活就这么小波小澜地过了下去。安琪也还是做她的模特儿,不过,她变得更挑剔,一般小制作的广告、低档次的活动,都请不动她了。好歹她已出道几年,积累了一些人脉和名气。再说,她既然已经做了喜康的女朋友,也就不能不给喜康留面子了。毕竟他们都在同一个圈子里混着,有一些共同的朋友。但安琪并不想洗脚上田,就此告别自己的职业生涯。模特儿这行,来钱快,也不用动什么脑筋,如果不想大红大紫,实在是个开心自在的行业。
一晃,喜康就过了三十岁了。她仍是他的女友,仿佛是一匹美丽的、骄傲的、不肯被驯服的小母马。这匹马不知道要跑到什么地方去,更不在乎跑到任何地方。
喜康后来知道,安琪有个比较特别的家庭。她也算是不折不扣的“富二代”了。当初,喜康见安琪开了辆保时捷的小跑车出来,吓一跳。他自己开的还是公司给他配的一辆别克商务车。哪有刚从大学毕业不久的模特儿,就能开这样的豪车?他怀着点忐忑问她:
“你的车?是自己的?”
安琪白了他一眼:“别担心,我可没被什么大款包养。这是我爸送我的毕业礼物。”
“哇,你不要吓我哦!你爸到底是干什么的?”喜康惊得眼珠子都要落下来了。
“我爸嘛,做生意的呀。房地产生意,这年头最暴利的生意,他这个衰人,算是走大运了!”安琪不以为然地说。
“什么?你骂你爸是衰人?你还开着他送的豪车喔!”
“怎么啦?他送的,我不要白不要!——可是,他就是个衰人,最衰最衰的人!”安琪突然像个孩子似的,任性地叫起来。
后来,喜康才渐渐从安琪的嘴里,从她一星半点的零碎叙述中,拼凑出她家里一些大概的事情。
原来,安琪的爸爸在做房地产之前,是做家庭装修的。他是个小包工头,但电工、水工、木工、泥瓦工之类的活儿,他也全部会做,哪个工种少人,他就顶上哪个工种。而安琪的妈妈除了在家干家务,带孩子,也要打理订货、发货、运货这些事儿,人手特别紧张的时候,她自己还要去给人家贴墙纸、安地板。当初,他们夫妻两人积攒下的每一分钱里,似乎都包含着一种浓浓的汗水的酸味。
在安琪的童年记忆中,她觉得,自己的父母实在是这个世界上最辛苦最忙碌的人了。他们每天从外面回家的时候,头发丝里都夹杂着厚厚的白灰,像堆了一层雪,身上隔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汗馊味,衣服鞋子上也是石灰和泥点斑驳。作为幼小的孩子,安琪唯一能为他们做的,就是听话,不淘气,乖。
渐渐的,安琪的爸爸接到的工程就越来越大了。终于,他成立了自己的装修公司,买了车,买了房,他们的日子从容了很多。从那时起,安琪的妈妈就退回到家庭里,一心照料家务,完全不需要在外面打拼了。安琪觉得那段日子,是她最安心最快乐的日子了。妈妈每天开车接她上学放学,做好吃的菜给她吃,每个周末还送她去上舞蹈班、钢琴班、英语班什么的。而她因为个子比同龄女孩高,长得又漂亮,经常被妈妈打扮成小公主的模样,从头到脚都装饰着精美的蕾丝花边,到哪里都能吸引众人的目光。
可是,她爸爸却离家越来越远了。他在生意中结识了几个特别有权势的人,帮他们免费装修,后来不知通过什么手段,又找到银行贷到了一大笔款,拿下了几块位置不错的地皮,做起了房地产生意。结果,在几年的时间里,他的财富就不可思议地暴涨起来,比吹气球快多了,几乎像是原子弹爆炸。从那时起,她爸爸就不是一个到处给人点头哈腰的小老板了,他慢慢地就成了一个傲慢内敛、受人吹捧的大企业家了。也就是从那以后,爸爸就不爱回家了,直到他在外面又买了一栋别墅,养起了别的女人。他很少回家,回家就和安琪的妈妈吵架,砸东西,嚷嚷着要离婚。
有一次,安琪还亲眼看到爸爸把妈妈一脚踹到地上,恶狠狠地骂着:“老女人!死婆娘!你不离婚,就等着我把你治死吧!”他还想抬脚踹躺在地上的妈妈。一旁的安琪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死命地抱住爸爸的腿,边哭边叫道:“别打了,别打了!你要打死妈妈,就先把我打死吧!”那一刻,她看到爸爸的眼睛,红红地鼓了出来,真像要吃得下人似的。安琪身上的每一根汗毛不禁都竖了起来:面前的这个男人到底是谁呀?是她的爸爸吗?
安琪的妈妈没过多久,就真的死了。她是割腕自杀的。在这之前,安琪的妈妈精神似乎出了些问题,她一直在吃药。她经常抱住安琪无来由地大哭,说自己的心太痛太痛了,好像被人剜去一样的痛。后来发展到疑神疑鬼,总觉得有人要迫害她,走在路上就说有人在跟踪她,过马路碰到一辆小车开来,就说这车是要撞死她的。只要安琪的爸爸在家,她就不喝杯子里的水,而只喝未启封的矿泉水。她对安琪说:“你爸爸这人心可狠了,他一直想要离婚,我坚决不离,他就想暗害我,把我害死了,他好娶别的女人。你不知道啊,男人的心有多硬多冷啊,他们的心都是石头做成的……”
有一次,安琪见到妈妈,坐在沙发上一张张地数钱。那些钱塞满了一只大大的旅行箱。她告诉安琪:“我把存折上的钱全都从银行里取出来了。你爸爸将来要玩什么鬼,我就不怕了。钱比人好啊,可靠,实在,一张张地看得见,摸得着,不像人,人是会变的,人会变成鬼的,会变得比鬼还可怕的……”妈妈说这话的神情,让安琪想起来就害怕。她也是从那时起,觉得妈妈的脑子是真的出问题了。妈妈的目光里有一种精神病人才有的独特的光亮,像是一道惨白的惊恐的闪电。
——妈妈是在安琪刚考上大学没多久就自杀的。安琪从学校赶回来,看到了在医院里蒙着白布的妈妈,还有她手腕上那条像剧毒的血蜈蚣一样恐怖的伤口。安琪扑到妈妈的身上痛哭起来,可是哭完了,她又觉得,这样的结局对妈妈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失去了妈妈,安琪就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自己便成了一个孤儿了。地地道道的孤儿。她和爸爸的联系,就是一张银行卡的卡号。隔几个月,爸爸会把她的生活费打进她的卡里。虽然安琪觉得爸爸在妈妈去世之后,对自己似乎添了一些愧疚和补偿的心理,可是她是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
他的钱,她来者不拒,照单全收。而他借此想弥补什么的心思,那就没什么客气了,一概免谈!
这个衰男人,把妈妈给逼死了,把一个原本可以很幸福的家庭给毁掉了,特别是把一个女孩子心里对这个世界的所有美好想象给粉碎了。世界是什么呢?安琪觉得,世界就是他妈的一个无边无际的大垃圾场!百无聊赖,又脏又腥,臭不可闻,可是,人人都还在装模作样地生活在其中,痛苦埋在心里,笑容秀在脸上,吃了苍蝇还要假装美味,吞了鼻涕还要装作开胃,嘴上抹着蜜,心里藏着毒。活着,就是最大的不幸,最大的不堪!若要让安琪在这样的世界上,和大多数人一样,找个男人,成个家,养个孩子,煞有介事地做个所谓的成功幸福的小女人,那真是他妈的脑子进水,猪油蒙心了!
别看安琪的外表还像个大大咧咧的孩子,其实,她觉得自己的心早已百炼成钢,冷硬似铁了。人生行到此处,倒有了坐看云起的洒脱。好像一个人过着的是别人的人生。
二〇一二年的圣诞节没赶上周末,不放假,所以,喜康就跟安琪商量,将圣诞节的安排提前到周末过。这也没什么不可。对他们来说,圣诞跟耶稣降生没多大的关系,管他是哪天降生的呢,过这样的节日,无非是找个理由放纵一下,闹一场,“嗨”一次。对,就是要“嗨”!再说,圣诞的节日气氛早在进入十二月份就开始了。商家早早推出了各种圣诞打折的优惠活动,各种圣诞商品也早就出街铺陈了,满大街都点缀着小红帽、小红靴、小松树、小铃铛,布置得像在过童话节。喜康因为今年的业绩骄人,心情大好,没事都在哼着小曲,见到下属就随口开声玩笑。在如此愉悦放松的状态下,他早早就查好了日子,定好了宾馆,要带安琪到周边的山乡,来个闲云野鹤般的自驾出游。
出了沉沉阴霾笼罩的京城,天空渐渐地放晴了。几个小时过后,他们已经把城市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冬日的山野开阔舒朗,路旁的树木虽大多枝叶凋敝,但自有磊落、峻挺之态,衬着高远的蓝天,更显出北国的大气,辽阔,仿佛是古代一幅用笔不多、勾画简约的淡墨图。
喜康带安琪来的这个地方,是一处“农家乐”式的度假村。度假村建在半山腰上,四周是茂密的森林,还有一条清澈的小河蜿蜒流过。因是冬天,河水已经结冰。森林倒变得颜色丰满了,深深浅浅的绿色,夹杂着红的黄的各种树叶,还有干枯的野草,结霜的野果,层层叠叠的,怎么看,都像是世外高人修炼养生的风水宝地。冬天是这里的淡季,整个度假村看不到什么人。安琪一下汽车,就忍不住伸开手臂,在山路上大叫着奔跑起来,像只被都市放飞的自由的风筝。
爬了半天的山,两人回到全部用原木装修、风格古朴原始的宾馆房间里,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去餐厅吃农家饭菜。喜康见安琪的兴致很高,便和她谈起了春节回老家过年的事情。
“我婆太明年二月要举办百岁大寿,全部儿孙都会赶回去祝寿的,我那个堂妹还要从美国赶回来,我若不回去的话,那可就说不过去了。一百岁哦,太难得了吧?”
“这种事情你问我干吗?明摆着的,你必须得回去呀!百岁老人,我到现在为止,只听说过,还没亲眼见过呢。”安琪一边吃着竹筒蒸饭,一边爽快地应允了。
“那我回去了,你怎么办?我查了日历,明年二月中旬,正是过年的时候,万家团聚哦,我可舍不得离开你——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去?”喜康试探着问道。
“不去!”安琪头也不抬地答。
“那你春节干什么呢?一个人多没意思啊!还是跟我回去吧。”
“奇怪了,离开你我就不能生活了吗?——反正你该干嘛就干嘛,别管我。”
喜康嬉皮笑脸地哄她:“不是你离不开我,是我离不开你,这总行了吧?乖,你就陪我回去一趟呗。”
“我跟你回家,算什么?”安琪白了他一眼。
“你想算什么就算什么呀。当然,算我老婆就最好了。”
“你别尽做白日大头梦了!想把我骗回去吧?对了,是不是你老妈又向你逼婚了?”
“对天发誓,这次我老妈真的没提什么结婚的事情!真的,就是我婆太的百岁大寿。我回去了,大过年的,把你一个人留在北京,于心何忍啊?再说,是人嘛,总有点虚荣心吧,我有你这么个漂亮的女朋友,肯定也想回去震震场子,撑撑面子呀。你就跟我回去一趟嘛,算是帮我在亲戚面前露一回脸,怎么样?”
安琪见喜康说得几乎有点可怜巴巴了,心一软,就随口问道:“那你老家都有什么好玩的呀?”
喜康见安琪的态度有些松动,忙介绍说:“我老家,梅州市松口镇,知道吧?梅州,是世界客都,也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客家人的聚集地;松口呢,那就名声更大了,它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自古松口不认州’,听说过这句话没有?在清朝,松口虽然属于嘉应州,但它是个商贸重镇,是个非常繁华的内河口岸,很多客家人下南洋都是从松口坐船出发的,所以呢,松口对海外通邮、通航、通商,都不用经过嘉应州城。那些从海外寄出的邮件的地址上,只要写明‘中国汕头松口转某村某人’就可以了,信件便可以经汕头港直接转送到松口。牛不牛?别看它只是一个不大的古镇,但发生在那里的故事可多了……”
安琪笑着打断他:“谁不说俺家乡好嘛!你就鼓着劲地吹吧。”
喜康着急了:“怎么是吹?!你现在就用手机上网搜搜。你就输入‘松口镇’这三个字,看看有没有介绍?——我说的,这是最少最少的一部分了。以前我还听我阿公说过,在近代历史上,我们松口一定是可以记上浓重的一笔的。松口的华侨多嘛,同盟会里最早扶持孙中山闹革命的那些人,不少就是我们松口籍的华侨。同盟会在松口设有松口支部,孙中山曾以松口为基地,筹借资金,开展武装起义,据说,他发动辛亥革命推翻满清王朝所需要的经费,有三分之一都是我们松口籍的华侨募捐的。”
“是吗?你的老家看来名堂不少哇!”安琪有些惊讶地挑起了眉毛。
喜康越说越兴奋了:“我说的这些算什么?告诉你吧,我们松口在历史上还有一段有名的悬案未解,至今还是个大大的谜呢!”
“什么悬案?什么谜呀?”
“瞧你着急的!嘿嘿,跟我回去不?我保证带你亲临现场,追踪迷案。怎么样?成交不?”喜康卖起了关子。
“哎呀,哎呀,我现在就要你说嘛。好了,好了,成交!成交!我跟你回去!说话算话!好,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
安琪的心,此时被撩拨得像猫抓一样难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