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是不是心里掖着事?我总感到他脸上的气色有些不对劲儿
泥蛋精疲力尽地登完两百九十九级台阶,到桂花坪天就黑下来了。大山里的十月夜,寒气侵人,雾霭在夜的帷幕上浮动,像是从地上涌起,又像是从天上飘落。它们游动着,飘浮着,直到占领了整个夜幕,把它濡黑。天上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浓浓的黑暗把一切都吞噬了,听不到狗叫的声音,只听到一只猫头鹰在低吟,声音鬼麻麻的,给黑夜增添了一丝阴森和恐怖。二狗家蒙窗户的塑料纸被撕破了,一条形塑料纸在风中飞舞着,像鬼挥动着灰白的手。
泥蛋走过古廊桥,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家里走去,远远就听见爸望福的咳嗽声。像游丝一样在夜气中飘动,他感到一阵阵揪心的疼痛。望福得病已经两三年了,咳嗽、咯血、胸痛,街上的万郎中诊断为痨病。为了给他治病,家里稍微值钱的东西都卖了。泥蛋高中辍学后就去城里打工,也挣不了大钱,挣回一些小钱都给爸治病用了。望福诊诊停停,一直拖到现在,越拖越严重了。
泥蛋推开两扇厚重的大门,走过灰白的天井,敲响了家门。就听到娘桂凤的声音:谁呀?泥蛋说:娘,是我。不一会桂凤把门的木闩抽开,打开门让他进去。桂凤问:过年还有两个多月呢,你咋就回了?泥蛋有些木讷地骗娘说:老板跑了,拿不到工钱只好回来了。桂凤瞪大眼睛说:那你这一年的汗水不是糟蹋了?望福听了忙说:他娘,泥蛋肯定还没吃,快去弄宵夜。不管挣没挣到钱,人回来了就好。说完又“喀喀喀”地咳起来,像一把锈了的锯,锯得人心发怵。泥蛋忙走到床前,望着爸消瘦又浮肿的脸关切地问:爸,好些了吗?望福有气无力地说:这病哪有得法诊,磨命啊!
泥蛋想宽慰爸过了年带他去城里诊病。可他空手回家的,心里没有底气,终于把到了嘴唇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含着泪紧紧地攥着爸的手,盯着他看。爸瘦得不成样子,灰白的头发支棱着像老鸦窝,脸蜡黄蜡黄的,黄得像一张黄表纸,一点血色都没有。下颏尖得像瓢把,眼眍到了底,两腮边有弯弓一样的褶子。万郎中说了,爸没有多少日子了。
到家了,泥蛋就感到了家的温暖,哪儿都是热烘烘、暖乎乎的。桂凤在火塘烧燃火,麻利地做了苕粉坨,还煎了两个荷包蛋。桂凤添了两大碗给泥蛋吃,泥蛋饿坏了,狼吞虎咽地吃着。桂凤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吃,见他那吃相,忙说:耕儿,慢着吃,别噎着。泥蛋望了娘一眼,憨憨一笑又吃起来了。两大碗苕粉坨和两个荷包蛋不一会儿就被他吃得精光。桂凤说:耕儿,累了吧?赶快洗了去睡。
泥蛋洗了个澡就去他的房子睡去了。半夜里他突然惊叫起来。桂凤听见了忙披衣起床过去看,只见泥蛋惊恐地坐在床头,满头大汗。忙问:耕儿,咋啦?泥蛋这时已经镇静下来了,说:没事,我刚才做了个噩梦。你睡吧!桂凤说:你是不是吓着了?泥蛋说没有。桂凤回自己屋里对望福说,他爸,耕儿是不是被吓着了?望福说:这孩子是不是心里掖着事?我总感到他脸上的气色有些不对劲儿。桂凤说:心里掖着事也不会做噩梦,还是走夜路吓着了,咱替他喊吓。待泥蛋睡熟后,桂凤舀来半桶水放在灶边,她让望福起来坐在水桶旁,一边用手搅动桶里的水,一边轻声地呼唤着:耕儿,你在外面吓着了,回来嘞!桂凤走出去打开大门,自远而近地应和着说:回来了,耕儿回来了。如此唤了三声后,桂凤窝着双手像捧着魂似的走向泥蛋,嘴里喃喃地说:回来了,耕儿回来了。桂凤走到泥蛋跟前,用双手轻轻拍在他胸前的被面上,仿佛一个人丢失的灵魂就真的找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