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2013年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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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差事办完,就从省城匆匆往回赶,心中割舍不下的是巨大的谜团,王明诗父亲的后事办得如何,是否如他所述的那种大声势大场面呢?
王明诗是我从小学到中学的同学,并且始终在一个班级。他小时候就是死心眼,不活泛。小学一年级时,按住地作业小组排队回家,明诗个子高,当小队长。途中薛军的爸爸拦住薛军,要带他去奶奶家。明诗阻拦道,不行,老师说了,不进巷口不能下队。薛军爸爸称赞道,这孩子行,长大能当干部,执行上级指示不走样。说着仍去拉薛军,明诗急了,扑上去就咬了薛军爸爸的手。薛军爸爸叫道,哎哟,小狗牙咬人真疼。这孩子当干部也只能是芝麻粒干部,忒死心眼。我和他家人都熟,他父亲王成礼当中学教师,他母亲过世早,还有一个弟弟。他们的名字取自一副春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他叫明诗,弟弟叫明书。据说他父母还想再要几个子女的,名字已经取好了,就叫明继明世什么的。可是“文革”来了,他父亲被关入牛棚,生育计划胎死腹中。
我和他虽然在同一座城市,但是各忙各的,各顾各的小家庭,后来见面渐渐少了。突然一日接到薛军的电话,说明诗的父亲病故了。我连忙去吊唁。当时的场景让我心中一沉,稀稀拉拉的花圈,冷冷落落的灵棚,没有一丝人气儿。当问起他时,他向我诉说起心里的委屈,说他在市开发区当副总的弟弟想法和常人不一样,故意把丧事办得让人耻笑,是有意给他难看。我就劝说,还是和他搞好关系,在这件事上要摒弃前嫌,齐心协力去办,有什么矛盾事后解决。他像是下着狠劲地说,我已经够下三滥的了,我是老大,我不能不要这个面子。我仍然好言劝解,说人生是大事,人死也是大事,城里不常见那副对联了,前不久我去附近农村,丧事白门联的横批就是“当大事”呢。
恰在此时我接到一个紧急任务,厂长要我陪同去省城与商家沟通,这关系到全厂明年的任务和员工的收入,我没有理由推托。我为朋友正用人之际离开,就像是战场上发起冲锋时负伤一样地愧疚。
我在省城给他打了两个电话,第一次他说还有一只花圈未到,我不明白他指的是哪个花圈,不便发问,只是随口安慰说,该送的还会送的,你就等着好了。第二次他又回答说已经决定如期办,我就是要让全市人民看看,我一个平头百姓也能把丧事办得让人震惊。我很纳闷,什么叫如期办呢?莫非碰上了什么难事?后来他到底办得如何呢?我急于知道这个结果。
天已经上了黑影,摆在院门的灵棚已拆除了,地面有扫帚清扫过的痕迹,但是灰烬的印迹依稀可辨。是他妻子张兰开的门,他正往脚上穿旅游鞋,杂牌的。我未及开口,他就问道,这么快,不是要几天吗?我自嘲道,我一出马,一个顶俩,很快就摆平了。我问,事情办完了?其实是明知故问。他朗声道,前半程多波折,后半程极精彩,能有这个结果,还要感谢你那句话救了我呢。我茫然,问我说的哪句话呢?他说你说的那句农村人把丧事当大事的话。我记起他当时似乎并没把此话当回事的,更不明白这句话怎么就救了他。他站起身跺跺脚道,你能来记账,并且救了我,我要感谢你,咱俩一块儿去欣欣大酒店,喝一杯。我不肯,他说,路上我给你讲办事的经过,再介绍你认识几个人,让你开开眼界,也看看我随机应变的本事。
他也学会随机应变了?路上,他从父亲临终的陪护讲起。
是王明诗和弟弟王明书矛盾公开化的那天。一早,陪护父亲一夜的明诗,焦躁地又掏出手机看时间。这款海尔手机他已用了四年,窄小的屏幕几乎成了毛玻璃,模模糊糊的。他看罢便对睡在病床上的老爸道,爸,爸……
王成礼缓缓地睁开浮肿的双眼,浑浊的眼球转向他,接着便又偏了过去。自从手术和化疗以来,他被折磨得已经懒得说话,有时就用眼球来表达他的意思。目光向下即表示点头,眼球转向别处就表示摇头了。可是他此时却喘息着清晰地说道:
你走吧,别误了……你的大事。
这是具有嘲讽意味的话!明诗心里很不痛快,他真想脱口而出,你偏向他也太明显了吧,是他接班来晚了,责任在他,不在我。于是赌气转脸看着病房门口,他急切地盼望听到弟弟明书的脚步声,看见他急切而至的身影。
王成礼肝癌手术二月有余,身体一直极度虚弱,和他同时手术的病友,有的已经出院回家康复去了,他却仍然需要家人陪床护理。王明诗知道父亲的生育计划,心想如果有弟兄五个,如今陪床就宽裕多了,即使五个儿女都携家带口,或者都工作忙,家务缠身,还是能排出陪护人员的,何至于眼下捉襟见肘,甚至出现空岗呢?没想到动乱的影响如此深远。王成礼好大会儿睁开眼睛,看见王明诗一脸的不悦,便说道,明书是太忙了,不过一会儿会来的,我的儿子我了解。
明诗喃喃道,的确不能再拖了,厂里有急事呢。
你走吧,你也不易。王成礼口气温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