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诗年近知天命,中等身材,皮肤粗糙,有点儿雷公嘴,一生气就噘得更高。他明白父亲真的放他走了,便如释重负地站起身,戴上鸭舌帽。正待转身走开,但是看见父亲瞄他的眼神,意识到不宜表现为匆匆而去的,那样就会让偏心的父亲证实,他肯定厌烦了,不愿意在病房多呆一分钟了,会更加伤心的;于是就磨磨蹭蹭踱来踱去。
手术前王成礼就试探着问明诗,说,只你们弟兄俩,排一下班吧。明诗说,有什么排的,他忙,我多来就是了。明诗认为自己是哥哥,对家务事也应该多承担一份责任和辛劳。再者明书工作的确比他忙,他是单位负责人,二把手,有很多事情要处理,自己无官一身轻。他曾主动对明书说,你有事就说一声,我的假好请,大不了请事假扣工资总可以吧。他是真诚的。可是明书接班时间越来越没准头,后来得寸进尺,不断出现空岗的事,有时打电话给他,说你走吧我马上就到。他的“马上”时间很长,有时下午才到。来了也是不断有电话。这也罢了,父亲却偏向着明书,屡屡使他生闷气。明书陪护时来了电话,王成礼就说你走吧,给你哥说一声让他来替你。后来明书不好意思打电话了,王成礼就向他要电话,说我来打。名义上是弟兄俩轮流值班,几乎成了明诗的单打独奏。
此时王成礼叹口气解释道,明书是比你忙啊,他总不能把三百口子一大家子人丢下不管吧,唉,当干部也好也不好。说这话时他的眼睛竟然亮晶晶的。
王成礼当了三十多年中学教师,木讷耿直,“只问是非,不问利害”的校训融入了他的血液,不媚上不奉承不屈从,一肚子学问,被称为最具知识分子人格的人。但是在同事中却被认为傲慢,不合群。一次学校有意提他当教研组副组长,有人就私下散布说,他当了副组长会把教研组带到茄子棵里去,就是完蛋了的意思。他不分辩不争取,学校只好作罢。他住院后仅有学校个别领导个别同事到医院看望,他却面露愧意。他不爱结交,不喜走动,别人生病时他很少去看望的。他像是与凡尘俗事隔绝的人。
近几年他的性格变得愈加古怪,只愿意跟明诗过日子,接受明诗两口子的伺候,却处处向着明书,时时想着明书,真是奇怪了。这让明诗不乐意,也觉得委屈。
每到中秋和春节,明书会送来一份厚礼,礼品将小小客厅摆满了。王成礼眼睛就亮晶晶的。明书走时,王成礼像对待贵宾似的送出好远,望着他的背影远去,依依不舍的样子。有时汽车就停在楼下,楼下就有人喊叫:谁的车堵路了。明书往往装作没听见,王成礼就会走到窗口看,有时也会搭话,说这就走这就走。
明诗替班累急了,难免露出不满情绪,父亲就批评他,他那么忙,你能和他比吗?替几个班又有什么?明诗几次暗中落泪,有苦无处诉啊。他心里清楚,随着明书职务的不断提升,父亲越来越鄙视他了,嫌他像自己一样老实无用了。真是时代变了,王成礼从二儿子身上否定了自己一生的正直清高和善良了。
明诗只是闷在心里,不说罢了,而妻子张兰却大呼冤枉,咽不下这口气。
张兰心疼丈夫,明诗也有血压高心动过速等几种病,这还在其次,主要是妯娌不睦,对明书有意见,进而对王成礼有看法,嫌他一样的儿子两样待。明诗就违心地劝张兰,说明书单位一大堆事。张兰不吭气,好半天憋出一句话:他是怕丢官。
此时病房走廊里打水送饭的亲属忙成一团,明诗装作闲散地踱到走廊入口处,又一次掏出手机看时间。明书晚半个多小时了。就在将手机装入口袋的一瞬间,他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前面那幢干部病房,只见明书下车来,先在车门处双手叉腰,晃了晃,一个姑娘从另一侧下车来,这时司机已从车里提出一只花篮,三人向病房走去。明诗看到这情景不由得生气,不待明书来接班,也没有再告诉父亲一声,就赌气下楼匆匆走了。
节气已近冬至,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路边结着白白的冰凌,风很硬也很冷,直往脖领里钻。明诗飞快地骑着自行车,车篮里放着手提饭盒,随着自行车的颠簸发出叮当声响。他都是把饭盒提到办公室,中午再提回家。他清楚自己上班晚了,没从正门进楼,而是从偏门进去。偏门在中部楼梯下,旁边是放扫帚拖把的贮藏间,楼梯下有一道横梁,过去要低头。他在匆忙中蹭了头皮,疼得直咧嘴。
王明诗在市属一家上市公司的机械厂质检科工作,全科四人:肖科长,54岁面临内退的矮胖男人;办事员小周,爱打扮的中年妇女;他和刘福泉是科员。不过王明诗在外面却有个副科长的名号。十年前市里安排厂里出一人下乡支农,选上了他。为了工作方便,临时给他挂了副科长的头衔。可是回厂后便过期作废了。他做事做人直通通一根筋,也不去跑不去找。有人对他称赞道,你不卑躬屈膝不为五斗米折腰,随你爹。他听了表面高兴,其实心里不是滋味。因为他资格老,业务精,科长不在时常提着笔记本去替会,回来照本宣科转达时,就常常替自己抱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