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带着媳妇和岳母,刚到省城,就乱得没规矩了,之后越走越乱,简直没个模样了。“好处是,”老大抽了口烟道,“火车票不用打,车也瞎球地开。”
老大在四川媳妇娘家总共也没住了两天,看着兵荒马乱,自家也没信心把媳妇带回来了,加上媳妇也想多住几日,就独自回来了。可没想到,也不知是上错了火车,还是火车开错了,先到了湖北,又到了江西,胡乱又拐到南京,从浦口过了长江,几乎绕了半个中国,好容易到了石家庄,半分钱也没了,好歹没法,山穷水尽,便砸了当街一家商店的玻璃,总算被逮到牢里,才有口糊糊喝。关了两个月,牢里实在没地方了,公家给了他两块钱,被释放。这才辗转到了家。
火车不用打票了?福彦问。
串连的红卫兵不打票,人山人海!他们能分清?我这农民模样的,多呜叫几声口号,那就是票!对住检票的喊上几声万岁,谁敢不让上车?可上车容易下车难,车上挤得屁都没个散处。走一会儿停好久,夜里都站着睡,凡能横半个人的地方都横着个整人,行李架上,椅子背,座位底下,都算好座儿。一路上进出火车就没走过门,全是从开一条缝的窗户往里钻,有往出钻的,有往外钻的,卡得人都扁成揪片了。
这么长时间,到哪儿吃饭?又没钱?
讨吃要饭,老本行呀。反正独自一个,幸亏把她俩撂下了。她家真是远到天边上了,要不是碰上天下大乱,我一辈子也去不了丈母娘家。
福彦问,那地方可好?
老大说,原以为咱这儿最苦,没想到她们那儿更苦。连日头都看不见,阴得像阎王爷的地府。坐错了车,我还到甘肃地方看了看,还不赖,照直看,黄拉拉一片,连人毛都看不见。又坐错了车,到了贵州,山大得能把人吃了,除非为躲原子弹,说啥也不是容人的地方。之后,车又上错了,倒是江西的土好,江苏水好,不旱,永辈子也不用担水上山,最后到石家庄,那地方也不用上山,光板板的,根本没山,可也干旱。
你到底上错了多少次车?福彦听得有些迷糊了。
全上错了呀!老大瞪着眼吼。
那你媳妇以后咋回?
它还能老这么乱?福彦,你是没亲眼见,任你是个家,是个国,乱成个这,不几天肯定散架,不可能老乱。
福彦想,跟老大说不明白,就不说了。
老大丢了婆姨,成了全村的话题。大姑娘才十二就在家主了政,出出进进,分瓜果、下地干活,收秋,跟妇女碾玉米。担水担不动,就从井上提,提不动一桶就提半桶,所以一天跑井上好几趟。两个妹妹干脆不出家门。老大没皮没脸地说,家里裤子不够,只能出来一个。说得满不在乎,照旧在粉坊漏他的粉,回家吃大姑娘做下的饭。
福彦的造反总部忽然被人砸了,带头的是青山老人的孙子小虎。
福彦喝道,你们反毛主席?敢砸我们造反派?
小虎说,砸的就是你们,你到县里问问,看看县造反总司令培生成了什么眉眼?我们联合派已经干掉了你们总司派,夺了权。现在县里省里都归我们管,你还想再张狂?
福彦赶紧去打听,小虎确实所言不虚。培生带了伙人,藏在城外五里外山头的千佛庙里。福彦去找他,培生说,现在是革命的低潮,暂时的。要保卫毛主席,捍卫造反成果,必须做好武装斗争的准备。
福彦和培生的谈话很深入,还叫来宣传队一个女学生红燕,念了许多毛主席语录,最后女学生还教他们唱了首《抬头望见北斗星》的歌,福彦感动得趴在香案上大哭起来,培生和红燕都觉得意外:贫下中农的感情就是炽烈!
回到村里,福彦找回队员一一宣讲,可惜没学会红燕那首歌,可也够了,刚刚泄了气的队员又被打足气,当晚就把小虎占了不到十天的总部抢了回来。
第二天,福彦不等天亮就跑到队员家,让他们赶紧分头通知,连夜上山!把民兵连的枪和子弹全拿上,一支不留。
福彦在那天和红燕姑娘学歌的时候,就暗自决定上山搞武装斗争了。因为培生给他看了一条条语录,什么叫造反,革命是暴动。你不打他,他就打你。红燕给他讲了秋收起义、井冈山的故事,他立刻知道了该怎样做。
到了山里集合,点了下数,加上他自己共七个人。不免失望,但一想到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就又坚定了。
天刚亮,福彦就遇到了问题,上山前考虑来考虑去,尽考虑世界革命了,唯独忘了上山吃什么!当初发展队员没发展个婆姨,真是失策。要有个婆姨,这大早就有稀饭喝了。井冈山怎么解决吃的问题?说是打土豪。这副药现在好像不大能用,打谁呢?连土豪都没球了,让人怎么革命?福彦有些动摇。
熬到第三天,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派两人到队里搿玉米。这可不能算是偷,他告诉队员,这是为革命保留火种,是神圣使命!你们要小心了。这两个人死心眼儿还真取回来不少的“火种”。大家节约伙食,点火“烤棒子”到也还挺乐观。
再派人下山,这回村里加了防范,小虎领导的联合派队员,加上老百姓,发现情况就敲锣打鼓,居然把福彦的人全抓住了。抓住的就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