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1994年第01期
栏目:中篇小说
血、鲜红的血、点点滴滴、若断若续地在凝着薄霜的草丛中蜿蜒曲折而去,地哑屏息蹑足循着血迹一路跟踪而行。其时林中还不甚明晰,丝丝晨雾梦幻般在阔叶株树林间萦绕。地哑因兴奋而颤抖的大脚把覆地的腐叶碾出一阵的春寒,喉管有些发痒却不敢咳。地哑不想让恐慌逃命的猎物再受惊吓。
捕兽夹是昨日傍晚下的,下夹子时那种期待的喜悦一直延续了整晚的梦境。地哑却始终没有料到运气比做梦还要令人惊喜:夹住的绝不是只野兔。钉夹子的竹桩很深,野兔是没有这么大的力气拔起的,只有像狗獾子一类的小兽才有拖走兽夹的体魄,何况还是在被狠狠夹咬了之后。尚未凝冻的血迹证明着它被夹不久,拖着夹子也不能跑远,沿着血追去,哪怕是钻了洞,也是跑不出地哑手心的。地哑是薰烟刨挖狗獾之类的行家。
血滴如路标引导着地哑的追踪,想着即将到手的猎物,地哑就预先温习着了那份喜悦。一团巨大的绿荫迎面罩来,地哑一愣,抬头长吁一口气:三绕两拐,竟追回到三棵樟来了。
三棵樟共撑一把巨伞。品字型耸立着三棵抱粗的老樟树,顶冠纵横交错连长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他,庇护着树下那片终年的荫凉地。阳光照不到、雨水滴不进,地面凸露的老须虬根蔓扯着一座迷宫,而地下则盘根错节,不知有多深多宽。传说三棵樟是三根神桩,钉死了龟山颈,使这座活山妖龟爬不动身,去不了近在咫尺的郡阳湖。那树前湖边的破庙屋便是开裂的龟嘴了。
传说总是神奇,神奇造就了这一片风景。
血迹闪进了三棵樟,树荫做了慈善的庇护所。地哑口哑眼明耳不聋,弯腰俯身仔细寻找着,猛有一声凄厉的尖叶声从树心传来,地哑一跃而起,冲进了三棵樟中。
太阳善知人意乖巧地从龟山顶露头,把一缕羞涩的红晕斜斜地从树隙中射下,照见了三棵樟中一块晒筐大的空地,一只如赤炭般狗大的野兽蜷缩在吐焰的阳光中,极度的疼痛使它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凄厉叫声。地哑惊呆了,他认出这是一只狐狸,红色的狐狸,被兽夹子夹住了一只后腿,一路拖起夹子挣扎着逃到了这树中,却不幸被地面的乱根缠须绊住了兽夹,使它再无法动弹。面对着地哑的走近,那尖噱狭颧三角脸的红狐露出了濒死的绝望。人和兽有那么一瞬间都愣住了。而后,地哑惊异地看见狐狸眼中绿光一闪,他几乎不相信狐狸也会有人一样那种无奈绝决的目光。一扭头,红狐张开尖嘴利牙咬住自己被夹住的右后腿,一口未断,又接着咬,巨大的疼痛使它惨叫着:呦!又是犹如婴儿夜哭的啼号声。
这一声惨叫象征着红狐的成功,哗啦!红狐终于咬断了自己被夹的后腿,在兽夹上遗下它血淋淋的一截肢爪,挣扎着跳了起来,用另三只好足弹跃。地哑本能地上前了一步,忽的,阳光中一道红光闪耀,一面火焰的旗帜在地哑眼前一晃,那是红狐竖起了毛茸茸的大尾巴,“卟”一声响,一阵难闻的气浪迎面扑来,地哑一个踉跄,无可奈何地在一股极浓极骚的臭气中,眼睁睁地看着红狐的大尾巴在空中划出一道绚丽的彩虹,又以一个漂亮的三级弹跃窜出了三棵樟的树丛。
失败的悲凉比山顶那朵乌云更早地遮挡了地哑心中的阳光,他眼前一片昏暗。
晨雾无常鬼样地在林中游逛。雾大露水重,地哑的裤腿湿得也沉重,步履匆匆地奔赴一个安放捕兽夹的地方。他期待着那里的收获,他相信自己的经验,那只麻毛野兔此时一定僵死在他兽夹的铁齿之中。
接连几天的毫无收获,使地哑极度懊恼。他曾想是否不该夹住那只红狐狸,人们都说狐狸会成精,是狐大仙,是他无意中伤害了狐大仙,才给他带来了厄运,要不然,为什么接连好几天,他在林中山上设的捕兽夹却一只猎物也夹不到呢,更奇怪的是,每个捕兽夹似乎都被野兽接触过,饵食被叼走,齿夹被弄翻,却连一点野兽的皮毛也没留下,更不用说有夹伤的血迹了。他曾仔细寻找过野兽的足迹,以此来判断是什么生灵有这般神通,竟能在他的兽夹下弄走食饵而不遭伤害?只可惜这些天不是有雾就是下霜,雾霜掩盖了足迹,也隐藏了秘密。
地哑不相信狐仙,就像他不怕鬼怪一样。一个独自在山上的守林人,如果相信狐仙惧怕鬼怪,那是无法在孤凄的山林中生活的。他只相信自己的运气和技术。在接连几天的失利后,他决定去捕夹那只麻毛野兔。
发现麻毛野兔的洞穴是一个月以前的事。地哑没有去捕捉它,那只不过是像山下村里人养鸡一样,鸡养在家里随时想吃随时去捉杀了就是。地哑也将这只麻毛野兔养着,留着什么时候想要就夹过来。他甚至仔细地观察研究了麻毛野兔的生活规律和行走路线,就如山下当家女人熟知哪只母鸡喜欢在哪儿下蛋一样。他决定捕夹这只野兔时,果然也如主妇般自如,一改每日傍晚下夹子的习惯,而是在晚上睡了一觉之后,凌晨天快亮前趁着晨雾还未漫起,去了三棵樟左侧的小土丘。在一丛芭茅草边掩埋伪装了捕兽夹,没放任何诱饵,因为他知道这是麻毛野兔每早觅食的必经之路,用了诱饵反会让麻毛野兔生疑。悄悄地做着这一切时,他甚至听见了那一步之遥的被一棵枯树桩掩住洞口的土洞深处麻毛野兔酣睡的鼻息声。